芳问点了下头,没再问下去。手指轻一伸,在杯中沾了点水,在桌面上划了几下。
长生待他写完,用指一推,茶杯翻倒,茶水漫出,盖上了芳问写出的字迹,“抱歉,我走神了。”说完也不管芳问作何反应,扶起茶杯,回身捡了块抹布,抹了桌上的那滩水。
芳问看着长生不做表示,他对那男子是谁明明已经有了一些头绪,可是最关键的那几处却又偏偏的对不上,说不通。
长生擦干了桌面,芳问闭上了眼长出了一口气——那男子试试无所谓,事情的主次他还算是分得清的。“谈正事吧。”芳问说着却并未睁眼。
“好。”桌旁的木椅被拉动,应是长生坐下了。“想问些什么?”。
“我还以为是该你问我。”芳问睁开眼看向长生。
“你有不是我的病人,我问你做什么。”长生说话慢了几分,手中用一块绒绸细细地擦着那只茶杯,眼睛也不看芳问。
“……”芳问沉默片刻,“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你若想走大可现在就去。”长生将擦好的杯子放下,这才看向芳问。
“是在下口拙。”芳问低下了头,“我是说,从治疗开始到病人恢复要多久?”。
“没那么麻烦的。”长生用指尖摩挲着杯口,“两个半时辰,至多四个时辰吧。”长生的手指不再摩挲,而是轻轻地敲着杯口,“不过今天已近中午,若是真化了四个时辰你们怕是要连夜赶出去了。”。
“明白。”芳问的眼神有些发空,似乎在想些什么,“明白。”有轻声重复了一遍。
长生站起身走向药柜,顺手从药柜旁的矮桌上拿起一个药盘,“明白了的话还不去把人接来。”说着话拉开了一个药屉,伸手捻出几朵不知是什么的药草。
“一个……还是两个?”芳问看着长生,没有动。
长生忽地停住,向芳问半转过身,“活人。”长生说完便不再看他,而是自顾自地抓着草药。
芳问沉默着走出竹楼,试着动了动左臂,可刚一动,明显听到肩胛发出了不妙的声音,真正意义上源自骨髓的痛意让芳问不禁打了个寒颤。来到马车前,芳问停下了。略作犹豫之后,笨拙地脱下了外衣,露出里面无袖的贴身软甲,把脱下的外衣简单扯了几下,强忍痛楚地缠在了左肩。
做完这个之后,芳问略作调息。
抬手轻扣车厢,“我们到了,出来吧。”。
“嗯。”车厢内轻应了一声,挑开了前帘,一只玉足伸出来试探,踏在车阶上,极轻,没有一点声音,接着才半探出身来。
和幻境中的白风铃一样,一身轻易虽简可做工极细,脸上的纯白面具连双眼都只有形状,并无开口。
“面具是她的,青衣却不是。”芳问闭上眼定了定神。
“来,我扶你。”芳问向她伸出右手,她却好像不知所措,过了半晌才向前递手,指尖刚触到芳问的手就仿佛触电般弹回,又犹豫了好久才将右手轻放在芳问手心。
芳问望了她一眼,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印着她下了车,她刚在地上站稳,芳问便把手松开了。
芳问突然松手,她先是一愣,右手定在空中,只是一瞬便忙地收回,然后刚想做些什么,芳问已经拉住了她的左手,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二人,伸出的都是右手。
“……问。”她右手摩挲着扶到了芳问的左肩,“还疼吗?”。
“……”芳问愣了一下,“没事,小伤而已。走吧,别让人家久等了。”等她应了一声把右手放下后,芳问这才拉着她缓步前行。
二人进了院落,长生正在楼前煎药,见芳问带回的人带着面具没任何表示,附身又捡了一根柴扔到了灶内直起身拍掉手上的尘土,丢下灶台上的药釜转身进了竹楼。
芳问路过灶台时闻着药味,看了一眼小火煨着的药釜,介于黑色和褐色之间的药汤上冒着些白烟。
“烹汤……”芳问嘟囔了一声,也没停下脚步,拉着青衣女子进了竹楼。
长生不知从哪里搬出了一个不大的檀木箱,从箱中捻出几根极漂亮的镂香,指尖轻动微微转着。
“你懂易容术?”长生乜斜着眼,看向芳问。
“一窍不通。”芳问松开右手好让她把手抽出,做屈膝礼,“奴家见过公子。”,“姐姐多礼了,坐吧。”长生将手中的几根香留下三根放在桌上,双手轻合上了箱子。
“谢公子。”声音极小极轻加上又有面具挡着几不可闻。
芳问搀着她在长生对面坐下,长生则将那檀木箱搬了下去。
芳问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她身旁。
“汤药还要些时间才好,请姐姐略等片刻吧。”芳问刚想问些什么,长生只是轻轻摇头,芳问也只好不语。
“那么,我先失陪了。”说完便缓缓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正厅中只剩这二人。
芳问这才又看向她,却见她在瑟瑟发抖,似是寒凉。芳问抬起右手略作犹豫后放在了她的肩上,她先是身子猛地一颤,接着却不再抖了。缓缓地将戴着面具的脸转向芳问。
“……问……疼……好疼……”。
声音仍是极轻,如今更是发颤个不停,但却无比清晰。
疼……
被利器划伤、面容尽毁,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喊疼。
芳问闭上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她也直说了这四个字,然后便低下了头,不语。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房间里传出长生的声音,“久等了。”一挑帘子回到了正厅。
长生将原本披散的那半长的头发挽了起来,身上原本略碍手脚的汉裙换到了一件极淡绿色,绘着朵青莲的无袖旗袍,左手上的鎏金并未取下,左小臂如假袖一般缠满了金丝。
芳问睁眼看见芳问现实一愣,然后便反应过来这是换的行医装束——当然面纱也换了,不过换的确实一件血红色的鲛人面。
“时间差不多了,”长生只向二人看了一眼,“我去看下药汤。”芳问不知何时已将手收了回来。
长生来到灶台旁,药釜中的药汤已经煎好,“那是什么药?”芳问看着长生将釜中的药倒出了亿万,热气伴随着苦味扩散。
“只是镇痛用的,没什么特殊的名字。”长生端着装药的碗,因为很烫略皱了下眉,手指动了动,找了下相对舒服些的姿势。
“苦味可不小。”芳问说完,长生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药有些烫,姐姐稍等。”长生将碗轻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只是轻轻点头,没有说话。
长生又取来一只瓷勺,轻轻地折着药汤,空气中的苦味愈发浓郁,甚至有些呛人。
芳问又听见了自己的空咽,“就这一碗汤吗?”面部经络错杂,平常哪怕轻微受创已是疼痛难忍,何况易容换相。
“我以为你认得桌上那东西呢。”长生虽说着话眼睛却盯着蒸腾出白烟的药汤,依旧用瓷勺折翻着,好让药凉的快些。
芳问这才细瞧起桌上那三根镂香。
一根香算上杆在内有一尺多长,比人们平时拜神的香稍粗了两根发丝左右,香杆是檀色的,上面还隐隐有着木头特有的花纹,香体本身是玄铁般的颜色,整个被镂刻成华表似的奇异花纹,在镂刻处的断面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微光。
这东西芳问曾经只见过一次。
天下第二迷香,九天宴客,九涎香。
芳问心中想着已将“九涎香”三个字喃喃而出,长生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手中瓷勺碰到碗壁发出“叮”的声音,接着将瓷勺从药汤中抬出,沥干,放在了一旁。
“你也别在那里闲着了,”长生看向芳问,“我去准备下东西,这边就交给你了。”长生刚站起身却猛地怔住——她抓住了长生的衣服,手在抖,然后没等长生说话,她便松开了。
长生沉默片刻,长闭了下眼,把位置让给了芳问。
刚才的事芳问自然不可能看漏,他却没有任何表示,在她旁边半跪下,又抬起了长生刚放下的瓷勺,用勺底蘸了下药汤,点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略烫,不过喝的话却是刚刚好。
“来,我喂你吧。”说着一手端起碗,一手用瓷勺舀了半勺。
“啊……奴……奴家自己来便好了,还……还是不劳烦……”。
“停。”芳问一个字她便戛然收声。芳问将手中的碗放下,右手轻托去摘她的面具,她下意识地想阻止,可指尖刚触到他的手背手便受惊了似的缩回寸许,然后终是用手指穿过芳问的指缝,轻按在了面具上。
芳问默然了片刻,咬紧嘴唇皱着眉头。然后,放弃似地轻叹了口气,右手转握在了她扶在面具上的手,极尽温柔,“听话,乖~”。芳问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手先是一颤然后渐渐松了力气,芳问的右手没再动,伴随着恐怕不只有芳问自己能听见的骨骼摩擦声,他极缓,极缓地抬起自己的左臂,轻地扶上她的面具。
与之前不同,芳问的左手连带掌心都贴在了她的侧颊上,她又是一颤,然后扶在面具上的手缓缓放下,芳问却仿佛不知,右手依旧没有松开。芳问的左手扶了半晌后滑向了她的脑后,左臂有伤行动不便,所以芳问向她近了半步。芳问摸到了面具的扣子,二人相距也不过一尺。
扣子解开,面具滑落。
她闭着眼,芳问却就势抱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挣扎,可刚一动便牵动了芳问的伤,芳问虽未吭声,可是肌肉瞬间的紧绷却无可避免地被她察觉,她也只好顺从。
“辛苦了……白蝶。”声音极小,只容二人听见。
“……”她身子又是一抖,“我该服药了,问。”。
说着推开了芳问。芳问一时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她却已挣出被握住的手,极快地端起那碗,一饮而尽,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