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燕王李铎殷殷相让，陈余儿也不客气，一道道细细吃来，嘴里就没有不满的时候。

她当然不能让嘴闲着，一方面是立志要品尽今日珍馐，另一方面也是避免再与李铎交谈。

陈余儿心道：方才敬的茶是她最喜欢的青城白背龙芽：

席上设的酒是她新近刚爱上的梁京“碧桃”；

桌上每道菜都成功避开了她不爱吃的；

烹制口味完全是按照她量身定做；

说是临时备下的晚宴，欺她是傻子不成？

眼前这人既能算到她会来燕王府，又悉知自己诸般喜好，可见谋算之细、城府之深。

这般做派的用意，她陈余儿岂会不晓得。

她打仗时亦是尊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这燕王是要将自己当做城池一样攻取了。

她一味埋头痛吃，不给燕王搭话的机会。

燕王开始还陪着她慢慢的吃，兼不咸不淡的说两句话；

慢慢的就不说话也不吃菜了；

到最后干脆一手支颐，专心欣赏陈余儿大嚼。

陈余儿感觉到对面目光，举手虚晃让一让：“吃！吃！”

燕王诚恳提议：“要不我让家厨再献上一轮菜？”

陈余儿嘴塞得满满的，拼命点头附议：“好！好！”

燕王温文儒雅的面具终于崩坏，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大声说：“天啊！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能吃女子！”

燕王身后侍婢统统掩嘴笑出声，陈余儿一口吃的全喷了出来，刚想说话便被呛得一路咳嗽。

燕王叹口气，走过来帮她拍背顺气。

陈余儿感觉一只温热手掌拍到自己背上，立刻侧身躲避。

紧接着站起身来，边咳边道：“不碍事。末将突然想起府内还有事，那个，今日就吃到这，谢燕王赐宴。”

不等燕王答言就脚不沾地地走了。

* * * * *

燕王看着陈余儿背影，面上笑意浅浅。

李颀在旁边抱不平：“王爷，您上次下水救她，也未见她有分毫谢意；

今日您设宴待她，她连话都懒得说上一句。

哪个梁京女子不是上赶着往您跟前凑？

属下还真没见过像她这样避您如蛇蝎的。

今日算是开了眼。”

燕王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他从小就善于揣度人心，再加上生得一身好皮囊，一直以为如陈余儿这般年龄的女子甚好拿捏。

虽对她们并无兴趣，但向来左右逢源、予取予求。

看方才光景，陈余儿是死也不愿意父皇将其指婚给自己的。

燕王皱眉：“她陈余儿想不想嫁，我没兴趣管，但万万不能让她嫁给其他皇子。

事关重大，就算比预想棘手了点儿，也不能放弃。

我就是诳，也要诳她最终嫁入燕王府。”

* * * * *

回府路上陈余儿颇有些吃力，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胃。

方才二十几道菜虽无北境那般量大，但自己吃了又吃，又不敢喝燕王备的酒，如今委实有点儿积食，只好牵着马在街上一径闲晃。

巡夜的人遇见相询，陈余儿拿出安国公府腰牌，自然无人敢管。

她游游荡荡走到一处宅院外面，只见一树樱花从墙头伸展出巨大枝桠，被重重白色花瓣压弯。

陈余儿之前经过这宅院，知道是一间废宅无人居住，稍加思索翻过高墙，轻轻落在院内，还顺手折了一支花枝。

只见花瓣重重叠叠明艳绚烂、香气逼人，树根围度需几人合抱，树冠高处将近五米。

回头见月色中一人站立，冷冷望着自己，竟是那日在宫中见到的韩相之子韩林宗。

韩林宗还是那日一般不耐烦的神色看着自己：“陈小将军有何贵干？”

陈余儿嗫嚅问：“此处是？……”

韩林宗话音更冷：“此处是家母生前所居旧宅。”

陈余儿满脸堆笑：“哎呀，不知者莫怪，我刚从北境返京，不知此处乃韩相府邸，就是，就是进来赏一赏花。”

韩林宗转过身：“恕不远送。”

俯下身继续陈余儿翻墙进来之前自己所忙事务。

陈余儿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负手逛过去，看到韩林宗原来在往一个条案上陈列祭品。

韩林宗见赶不走陈余儿，皱眉不快也没有办法，就当作此人不存在，拜陈祭品后撩衣下跪。

陈余儿见韩林宗跪得虔诚，看左近一片荒芜、杂草丛生，这宅院怕是荒置了十几年了。

如果此宅是他母亲去世之后废弃的，那他与自己一样亦是幼年丧母。

听说他母亲是歌姬，又住在相府外宅，那之前定是当外室养的，难怪他身份不高，今日也只能偷偷摸摸自己来拜祭。

陈余儿心下恻然，轻轻走过去拈了三支香，在韩林宗身后跪下，也虔诚祝祷。

韩林宗拜祭完起身，回头正看到陈余儿跪在后面念念有词，只觉得这陈小将军行事匪夷所思，眉头拧得更深了。

好不容易等到陈余儿默默念完，又拈香行了大礼，韩林宗恼也不是，回礼也不是，纠结了半天，冷冷问：“陈将军刚才口中念什么？”

陈余儿将香插在香炉里，拍拍手笑容满面道：“我说给我天上的娘亲，说都是梁京人氏，如遇到了韩伯母，多多相互照应，没事说说话也是好的。”

顿了顿又说：“我还告诉娘亲，这韩伯母的儿子与我四哥甚为相像，就凭这点，与韩伯母也定有不少话说。”

韩林宗定定看着陈余儿，眼前的人穿着胡服不伦不类，脸上笑意盈盈，双目在月光下眸光璀璨，那日在皇宫初遇，她也是这般看着自己。

韩林宗别过头，咳嗽了一声道：“陈小将军有心了。”

陈余儿挥挥手：“不用客气，反正韩光世也不是令堂生的，我估计令堂还是愿受我一拜的。

还有，谢谢你家的花。”

身影飘忽又翻出墙去。

* * * * *

两日后，陈余儿正在房内给绿如展示要带回北境给嫂嫂们的东西，门人报崔三公子求见。

陈余儿让下人直接将崔绍成带入自己房内，也不回身大喇喇问：“崔伯伯打你的板子还是少啊，这几日就出来见人了。”

崔绍成一腔悲愤：“你还有没有良心，若不是你非让我带你去寻芳阁，我可须挨这顿板子？”

绿如在旁插嘴道：“三公子才是没良心，若不是小姐死气白咧在定远侯面前为你求情，你的腿都要被你爹打断了，还能只挨几下板子。”

崔绍成声势弱了下去：“那是自然，若说这天下我爹最喜欢的女子，除了我娘就是余儿了。”

随手拈起桌上陈余儿准备带给嫂嫂的干果吃。

陈余儿打掉崔绍成的手，问：“今日何事啊？”

崔绍成笑道：“好事。

这几日你赴宴赴得如何？”

陈余儿道：“万万不能再吃了，就算不累死亦要被他们烦死。

我实在是不能再与同一群人吃同样难吃的菜，听同样内容的钗环首饰、胭脂水粉了。”

崔绍成挑眉：“皇上定好三日后围场春蒐，可是比你赴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