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方锦鲤一愣。
意识里,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如潮水般退去。
她抬头,看见的是还算得上熟悉的脸。
郁诀的脸。
郁诀皱着眉头,双手稳稳地扶着她胳膊肘:“发生了什么事?”
方锦鲤终于回过神,先是对着郁诀眨了眨眼,而后,缓缓回头,看向身后。
身后是融融夜色。
没有张牙舞爪的桂枝影,也没有什么追上来的东西。
先前的一切仿佛不过错觉。
而再回首,迎上的依然是郁诀带着问询的目光,目光深处仿佛带着不太真切的担忧。
但总体而言,郁诀还是那个冷静沉稳的郁诀。
于是方锦鲤也想起了方檎丹当初说过的那一句,“郁诀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原本要说的话一瞬间便有点说不出口。
但郁诀其实什么都没问。
他伸出手:“先去找傅桑谣。”
方锦鲤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郁诀伸手的意思,是要帮忙背傅秋芸。
同样也是这一刻,方锦鲤才发现,自己甚至有点腿软。
——
傅桑谣住的地方离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并不算远,先前方锦鲤只觉得自己跑过了好长一段路,跑得方向还是回去的方向而非前往傅桑谣住处的方向,结果这一走,才发现她们里傅桑谣的住处其实不过两百米。
傅桑谣来开门的时候还有点愣,但又很快回过神,直接让出位置:“先进来。”
她原本是要先领郁诀带傅秋芸去客房,但动作又一顿,转向方锦鲤:“是锦鲤吧,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到我房间洗个澡,我让人送换洗衣服过来。”
说完,又补充:“至少先吹一下头发,不要着凉。”
方锦鲤一愣,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出了一身汗。
傅桑谣还在问:“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她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又抬头去看郁诀。
然后,她听见了郁诀的声音,说的是,“不要着凉”。
事实证明,冲热水澡确实是一种良好的、能令人放松并冷静的方式。
在被温热水流浇打过脑袋之后,方锦鲤已经僵掉的思维也逐渐变得活络——她不认为今晚是个意外,也不认为今晚所遭遇的一切是自己的错觉。
她该联系方檎丹,也该将这一切告知傅桑谣——毕竟对方是这里的主人,是她朋友的姐姐。
傅桑谣也确实为她送来了换洗衣服,是一身连衣裙,布料柔软,在她换好衣服出来之后,迎面对上的,就是守在房间门口的傅桑谣。
傅桑谣对着她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谢谢你把秋芸送回来,她没什么事,应该一会儿就能醒了。”
方锦鲤原本要问的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喉间。
傅桑谣又开口:“抱歉,是山上混进来了一点不三不四的人,让你们受惊吓了。虽然已经联系过人来解决,但安全起见,你最好还是先在我这里,等你姐姐过来接你。”
“你可以先联系你姐姐问一问。”
其实即便不问,方锦鲤也是信的。
傅桑谣固然没有提及任何有关非自然的事情,但也就是这种含糊其辞的说法,以及后面对“方檎丹”的提及,叫方锦鲤确认,傅桑谣多少对今天晚上的状况有数。
只不确定,到底是“有数”到哪个程度。
最终,方锦鲤还是问了方檎丹,并从方檎丹那边得到了一个句号。
等她问完,傅桑谣又开口:“郁诀还在外面,需要我叫他先回去吗?”
方锦鲤不太明白傅桑谣为何由此疑问,但还是循着本能反问:“他一个人回去,安全吗?”
傅桑谣闻言一乐:“难怪秋芸喜欢你。”
方锦鲤:“诶?”
她是做了什么能让傅桑谣发出这种感叹的事情吗?
她仿佛什么都没做啊。
最终,在“是否要先将郁诀请回去”的问题上,方锦鲤的想法是——再怎么着,也得先跟人家郁诀道个谢。
到底是郁诀把她跟傅秋芸给送过来的。
方锦鲤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她跟郁诀面对面,一左一右坐在傅秋芸两边,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同时,中间还放着一盘重新热好的、看着叫人食指大动的烧麦。
烧麦自然是方锦鲤等人的“杰作”——说来也奇,傅秋芸晕倒的这一路,居然一直拽着装饭盒的袋子没撒手,方锦鲤也全程没注意,也就是到了傅桑谣这边之后,才叫傅秋芸发现并取了下来。
“秋芸她啊……”
傅桑谣看上去是有话想说的,但好半晌,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
这样的场合,方锦鲤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毕竟她跟傅秋芸也不过是第一天见面,跟傅桑谣更是没有任何交集。
加之现场还坐了好大一个郁诀。
就这场面,方锦鲤认为,尴尬程度远比自己当初认亲那会儿要高得多——要么怎么说她跟她漂亮术士姐姐有缘呢?
倒是郁诀开了口:“令妹天真赤诚,傅总好福气。”
方锦鲤正讶异,便听傅桑谣笑了一声:“郁总这话说得……那是我妹,不是我闺女。”
方锦鲤原本就觉得郁诀的话哪里怪怪的,叫傅桑谣那么一提,还真就是。
郁诀表情没什么变化,方锦鲤认真想了想,看向傅桑谣:“像我遇上我姐姐,也是我的福气呀。”
所以成为姐妹是彼此的福气这种说法,也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傅桑谣笑吟吟地对这个说法予以肯定:“是这么个理,你姐姐也肯定有你这么个妹妹,是她的福气。”
方锦鲤没答话,只是笑容愈发灿烂。
她想,但凡自己不是鱼而是狗,这会儿怕是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于是她再看向郁诀时,便不自觉地带上了点儿嘚瑟。
本质上应当是嘚瑟。
但落在郁诀眼里,联系事情经过,非要解释成“你看,我帮你把话解释通了”的邀功,倒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纵然方锦鲤本人对这个解读一无所知。
“郁总也觉得像锦鲤这样的孩子难得吧,老爷子好像也很喜欢锦鲤。”
方锦鲤:“诶?”
郁诀回过神,看向傅桑谣,才注意到,傅桑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在看,目光意味深长。
想来是将他刚才看方锦鲤时的样子尽数收入眼中。
他没有收回目光,任由自己继续看着因为害羞而有些许脸红的方锦鲤:“确实。”
傅桑谣转向方锦鲤,招招手让方锦鲤坐到自己身边,在方锦鲤还不明所以的时候,忽然抬手揉了揉方锦鲤的头发:“小姑娘又可爱又招人喜欢,做东西还好吃,看来姐姐我也得想想办法,蹭一蹭跟方家的合作了。”
方锦鲤:“诶??”
又关跟方家的合作什么事?
不过转念一想,傅桑谣说不准是觉得方家养孩子养得好,像“真假千金”这种分分钟弄出丑闻的事情,却也能叫方家打出一个其乐融融的走向,自然不至于真的只是因为“运气好”。
总归方锦鲤作为当事人,就觉得,不管是自己原本的家,还是现在这个家,都非常好。
但傅桑谣的话,她确实是不知道能怎么接的。
她又不懂家里生意的事情。
“姐姐吃东西不叫我也就算了,怎么能在自己已经有妹妹的情况下,还惦记别人家的妹妹呢?”
方锦鲤一个激灵,抬头便看见傅秋芸蹬蹬蹬跑下来,一屁股坐在方锦鲤旁边,顺势将方锦鲤从自家姐姐手里捞过去,气呼呼对着自家姐姐宣誓主权。
待目光触及郁诀,方才还过于嚣张的气焰终于是收敛了点儿:“郁大哥好。”
有了哼哼唧唧的傅秋芸的加入,先前的话题就这么被揭过去,方锦鲤的注意力也从两个大人身上重新转移回傅秋芸身上——实在不是她偏心,而是傅秋芸从醒来露面到现在的表现,也实在太像是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了,她一时间也不能确定,傅秋芸是真的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还是受了什么东西的影响。
好在傅桑谣跟郁诀后来也没说什么话,等带过来的烧麦吃完,傅桑谣就开了口:“时间不早,先前锦鲤也担心郁总路上遇到危险,我再留着郁总,可就不礼貌了。”
方锦鲤原本还在走神,听到后半句忽然瞪大眼睛,表情堪称惊恐:每句话分开她都能听懂,怎么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随即,她看见傅桑谣冲她眨了眨眼,看上去居然有几分调皮。
傅桑谣说:“开玩笑的,安保那边说警报已经解除,檎丹晚些也会过来接锦鲤,郁总大可以放心回去休息。”
纵然这话听着依然有几分“没啥事您老就别在这儿呆着了”的逐客意思,方锦鲤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也没错。
说不准郁诀在这儿留到这个点,就是因为不放心她们,怕她们三个女孩子单独在这里会遇到难以处理的危险。
而在傅桑谣表态之后,郁诀果然也表示自己该告辞了。
方锦鲤跟着傅家姐妹一起将郁诀送到门口,感觉郁诀的视线最后又往自己身上落了落。
于是,她回以灿烂笑容:“郁大哥路上小心。”
郁诀点头,终于是走了。
傅桑谣伸手将两个女孩捞回屋子里,又看方锦鲤,眸中带着歉意:“你姐姐那边可能有事耽搁了……我这便也有些事情要处理,要不你先跟秋芸去她房间?如果你姐姐来不了的话,你们今晚就先睡在这边。”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锦鲤其实也算不上多惊讶。
担心自然是有的,毕竟认识到现在,还是方檎丹第一次完全顾不上她、在有情况的时候跟她分开那么久。
可就算是担心,方锦鲤总也不能不管不顾地出去找人——那样的话,说不准还可能给方檎丹添麻烦。
傅桑谣让她先留在这里,那她就留在这里。
而她正打算跟傅桑谣道谢,并表示不用太过在意她,有事情的话尽管去忙就好,便又被傅秋芸捞住了。
从自家姐姐手底下蹦出来、再一次挂到她身上的傅秋芸看上去非常兴奋:“哎呀姐姐你去忙就好了,我会照顾好锦鲤啦——不过姐姐你要记得早点睡哦,黑眼圈会让姐姐的美貌打折扣的!”
说完,既不等傅桑谣反应,也不给方锦鲤多说一句话的机会,捞着人就走。
方锦鲤回头看傅桑谣,只见傅桑谣冲她弯了弯眼睛,做了个口型。
【去吧。】
——
方锦鲤是被傅秋芸高高兴兴捞进房间里的,一进房间关上门,傅秋芸就松开方锦鲤,冲她笑了笑:“冷不冷,要不我们盖着被子聊?”
方锦鲤原本想说不冷,但在触及傅秋芸目光那一刹,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一刻的傅秋芸,不像在笑。
然而大灯一熄,傅秋芸便又变回了那个活蹦乱跳的傅秋芸:“天哪!我睡到锦鲤了诶!”
方锦鲤:“?”
傅秋芸裹着被子在那嘿嘿笑。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安静下来:“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有些控制不住,锦鲤有没有被我吓到啊。如果吓到了的话,我跟你道歉呀。”
方锦鲤连忙否认:“没有吓到!”
傅秋芸确实十分热情,但傅秋芸也确实不是方锦鲤在回到这一个方家后,遇到的第一个那么热情的人。
就像陈姝媛。
或许这样想不太礼貌,但在刚见面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方锦鲤真的觉得,傅秋芸跟陈姝媛,是存在相似点的。
同样明亮,同样像一只阳光下高声歌唱的雀儿。
方锦鲤自认不是多活泼讨喜的性子,但遇着足够活泼足够会来事的姑娘,她又很难不去喜欢。
于是她又补充:“秋芸你这样子挺好的。”
傅秋芸裹着被子仰头看天:“我也觉得我这样挺好的。”
她顿了顿,忽而又转向方锦鲤,认真道:“锦鲤你这样也很好。”
“毕竟,如果大家都像我姐姐跟你姐姐那样子的话,那就太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