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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半死

  • 作者:穗穗平安
  • 发布时间:2022-09-21 19:07
  • 字数:7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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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苏念,念念不忘的念。

我是陈年,年年不忘的年。”

后来她总对我说,年年不忘念念。

我们认识的那年,她十九,我二十。

彼时,她躺在市医院急诊室的重症监护室,我躺在医院急诊普通病房。

她手腕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伤痕,来给我换药的小护士嘴上没个把门的,指着隔壁病房嘟嘟囔囔的说有个小姑娘不知道珍惜生命,大动脉割的很深,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我撇了撇嘴,探头想去看看,但动作幅度太大,挣开了腰腹间的伤口。小护士有些烦躁但又不好发作,让我乖乖躺着说是我命也大,没伤到要害部位。

嗨,我和她能比吗?我是为人民服务,替天行道,路见不平,本来是想去给老朱看摊子。路过的时候听见有人大喊抓小偷,脑袋一热就扑上去了,谁知道那贼眉鼠眼的扒手经验丰富掏出一把匕首就刺上来了。

伤口很深,医生说需要静养。

躺在病床上看着床头柜上那束蔫了的花心情也有些郁郁不得志,我今年刚二十岁,一事无成,整天游手好闲,除了帮网咖维修维修机子就是去菜市场帮老朱看会摊。

但在三十岁的今天,我仍然有些固执的认为十年前的那次见义勇为就是上天冥冥之中为我遇见她做铺垫。

但可惜,老天真是喜欢捉弄人,仅仅用了两年就让我们缘尽于此,天人永隔。

——

她转进普通病房的时候,我都快闲出病了。就连医院二楼值班台有四个小护士轮值的规律都让我摸清了。

老朱那孙子也是个没良心的,我伤成这样也是因为时运不济去帮他看摊子才会发生这种事。

我住院第一天他来了躺,在我床头柜上放了两千块钱,钱还没捂热就被那个打针特疼身材特辣的小护士拿走去办住院手续缴费了,给我撇下了三百块钱。

她转进我的这件病房的时候,我对床那位半夜喜欢说梦话的大爷急性肠胃炎正好痊愈出院。就在我沾沾自喜自己享受单人待遇病房的时候她的到来打破了我的幻想。

她神志是清醒的,但人不大爱说话。我也正值年轻气盛,一股子傲气。她不和我说话,我也不和她说话,中午吃饭的时候故意把面条吸溜吸溜的很响,她也没什么反应。

她刚搬进来时身上还插了不少管子,翻身都不能自己独立做到,偶尔有护士喂过几次水,她也大都紧闭着嘴不愿喝。几个小护士苦口婆心轮番劝,她也不理会人家一番好意。

也是,都不愿意活的人了,怎么还会吃饭喝水?

警察又来找我了,就在我爽快的打了个饱嗝后,我见义勇为后是警察叔叔他们把我送到医院,事后又配合着做了个笔录。我才知道那扒手偷了个还没有一百块钱的钱包。

真是气人,我以后出院绝对不敢和别人提起我见义勇为抓小偷竟然是为了一个连一百块都没有的钱包,太丢人了。

这是警察第二次来找我,说起来那小偷也是倒霉,做了这么小一单子因为捅伤了人直接判刑……

他们是来结案的,简单问候了几句就让我在笔录和结案书上签字。

我行动不便就没送警察叔叔们出去,但我能隐隐的感觉对面床铺的她目光如炬的盯着我。

说起来我和她第一次打交道挺奇葩,她哼哼唧唧了一晚上,也没法按床头的呼叫按铃。我这个人睡眠浅,想着那个说梦话的老头刚走清静清静,又来了个她。

“我想上厕所……帮我按铃。”这是苏念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被吓到了,一直以来,还以为她不会说话……是我想多了。

我连忙按铃把前台轮值的护士叫来,我指着对面连忙说“她要上厕所。”

那天晚上过去后,她对我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反转,总觉得她起码会对我好点,根本没想到小姑娘倒是变本加厉起来。

我又哼哧哼哧吸溜面条的时候她没好气的说“饿死鬼托生?小点声,吵到我了。”

开始我就忍了,后来她变本加厉,一直挑我毛病,我忍无可忍“得意什么?捡回命的小崽子,不好好活着就一直给别人添麻烦。”

她听我说的话后竟然笑了,笑的有些可怕,我实在是听不得这种声音,我开始扒着手指头算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摆脱她。

“你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是。”黑暗里她突然幽幽的说了这么一句……

我当时没听懂,后来苏念才告诉我她以为警察是来看着我防止我逃跑,再加上我当时实在是不像个好人,脾气臭的要死。她以为我是犯事了。

这当然是后话。

从那天起我们俩倒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

日子又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下去。

见义勇为的伤势不重不轻,伤口快要长好的时候我又吵着要出院,但老朱不放心,非要我再住院一段时间他才能放心,老朱的摊位最近生意好的不得了,他很少有空来医院看我。

老朱家里条件特殊,他又给我撂下一千块钱,我不要,他硬塞给我。

过了些日子,我闲不住,能下床后就自己去楼下小花园溜会弯,只是动作幅度稍大些就会扯到伤口,经常疼的呲牙咧嘴半靠在座椅上大口呼吸。

苏念似乎安分了不少,手腕上的伤口每天都有护士给按时换药。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外闲溜达,直到那天下雨了,我狼狈的扶着栏杆回房间正巧遇上护士给她换药,她的手腕极细,身上又是一种不健康的青黄色,血管都是明显的青紫色。

那道伤口触目惊心,目测大约得有四五厘米,位置就在手腕处,伤口似乎是有些结痂了,但一道丑陋的粗犷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让人看了心惊。

我咂咂舌,难得没有嘴欠的招惹她。

小护士是个新来的实习生,许是对职业崇高的敬意,又或是没见过那么多起起落落,死死生生。和那些资历甚老的老护士比起来多了些人情味,她苦口婆心的劝着苏念。

“你才十九岁,以后还有大好的人生前途,你怎么能想不开呢?多漂亮的小姑娘啊,身上以后带着这么大的伤疤,可惜了。”

自始至终,苏念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让人看不出来有什么情绪的波动。

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齐耳短发倒是被耀上一层光,小护士还在喋喋不休,苏念岿然不动,犹如磐石坚定。

我知道,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神情疏离淡漠,那根本不是一个十九岁花季少女应该有的模样。

小护士换完药就走了,苏念始终保持着那个动作半靠在床头看向窗外,窗外一片春光盎然。

我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口,或许是小护士那句“你才十九岁,以后还有大好的人生和前途”莫名触动了我,又或许我不想让她步入我的后尘。

我曾经也十九岁,曾经也有大好的人生和前途。

我犹豫着开口,语气里却是伪装的散漫“活着没那么难。”

“什么?”她显然是没料到我会主动和她开口说话,皱着眉头看向我。

她的眼睛很大,神情淡漠但是眼神清澈,那是我第一次直视她。

尽管瘦的有些可怕,皮肤也是不健康的青黄色,但不可否认,她很漂亮,不是少女的灵动和青春,是一种别样的好看,足够让人错不开目光。

“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难得正经,语气微微收敛,我发誓那一刻的自己无比真诚,甚至要比当年高考还要认真。

病房里陷入沉默,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我,良久后她笑出声。

我一头冷汗,她竟然笑了?

我说的话很可笑吗?

“你懂个屁。”她倒是伶牙俐齿,丝毫没有求死之人的颓唐,嘴毒的程度让我头疼。

我在心里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丫头骂了个狗血淋头,也骂我自己纯属是吃多了,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那天之后,我开始不自觉关注她。

她考上大学了吗?她在哪上学?她为什么会要自杀?

我开始失眠,翻来覆去的想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苏念像只猫,浑身奓着毛,琥珀般的眼睛透着警惕,让人一步也不能靠近她。

她又变成“哑巴”了。

或许是我那句没有分寸的话揭了她心底的伤疤,自杀的人都极其敏感,他们最听不得别人站在上帝视角打着关心的名义教诲自己。

直到我出院也没见过她的家人,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

临走前去窗口退费,医保卡里还剩下四百六十元,我捏着那纸币手心泌出了一层汗,又从口袋里掏出老朱留给我没花完的七百元,一共是一千一百六十元。

“您好,给202号4床病人充费。”

我或许是脑子进水了,一千一百六十元,足够我两个月的开销了,老朱得卖多少菜才能赚回来。

这些都只是短暂的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但我不想考虑那么多,我只是想让她活的更轻松一点。

护士站那几个小实习生嘴上没个把门的,她们说割腕的小姑娘根本就没想过能侥幸活下来,她割的腕伤口很深,就是冲着割断大动脉去的。

一个就没想过能够被医生从死神手里抢下来的人根本就没有准备看病救命的钱。

苏念每天吃着很清淡,晚餐不吃。

为了省钱,打饭的小护士偷摸着自己掏钱给她补贴,苏念想都没想就把身上为数不多的零钱都塞给小护士。

她冷漠,不近人情,还有些毒舌,讨人厌。

虽然她有这么多不好,可那个时候我也只是想要让她活的没那么难而已。

青城的夏季多雨,青石板小路上积了许多水,老朱最近有喜事,他活了快半辈子终于找到个合适舒心的伴,准备入秋后办个简单的仪式娶新媳妇过门。

新嫂子是隔壁水果摊位的老板娘,两个人也算是老相识了,老朱经常陪着她去进货水果,一来二去两个人也看对眼了。

用老朱的话来说,他们都只是搭伙过日子,没什么特别的要求了。我什么也没说,心里有些酸涩,给他满上一杯酒。

老朱比我大十五岁,丧妻五年了。

深夜,老朱喝大了,他拉着我的手哭,嘴里始终念叨一句话,“我对不起小豆丁他妈。”

入秋,他们举办了个简单的仪式,老朱穿着西装笨拙的给市场上那些熟人递烟发糖,紧张的手都在发抖。新嫂子穿着一身新衣,胸前还别着红胸花,笑的和善挽着老朱。

大伙起哄让老朱亲吻新娘子,老朱脸激动的发红,两个人极其生分的彼此害羞。

六岁的小豆丁始终躲在我身后,一脸懵懂的看着众人得逞后的哄笑。

可我知道,老朱就是找个搭伙过日子的,给小豆丁找个妈而已。

新嫂子也是丧夫后找个男人互相帮扶过日子罢了。

喜宴是在市场东边的饭馆里,大家都吃好喝好,小豆丁被新嫂子接到身边照看,我闲的自在找借口溜了。

就是入秋那天,我再次遇见了苏念。

她手腕上厚重的白纱布不见了,毛衣九分袖下仍若隐若现一道狰狞的粉色长疤。

她形色匆忙,手里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在巷口和我擦肩而过。

百姓大药房?

或许是好奇心作祟,又或者是我太闲了。

我跟上去了。

菜市场的东边上是早些年就被政府规划城市建设排除在外的破旧居民楼,周边发展如日中天,而这居民楼就像是城中村一般破旧落后,偶尔经过下水道臭气让人作呕。

苏念太瘦了,但脊背永远挺直。

我随着她穿过大街小巷,路过许多白发苍茫的孤寡老人,我能在一片荒凉中一眼看见她。

她形色匆忙,神情冷淡,没有寒暄和左顾右盼,终于拐进最后一栋楼。

“你跟着我一路了。”

苏念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我。

苏念的瞳孔是浅色的琥珀色,肤色是不健康的青黄,连带着头发似乎都是营养不良的黄色。

她面无表情的盯着我,说出来的话却是直白而又冷血。

“我没有钱还给你。”

只凭这一句话,我就知道她认出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要让你还钱的意思……”

我浑身不自在,说话的语气都掺杂了些不自知的紧张和窘迫。

“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苏念似乎有种本事,三句话结束话题的本事。

我怎么会承认我是一路跟着她来的?

“我住这。”

苏念抬起头微眯的眼睛,狭长的目光让人心里发毛,但我不太相信她能够看穿我的谎言。

屋子里传来咳嗽声,斑驳的水泥粉刷墙皮被雨水浸泡,空气中有种腐败的气息。咳嗽声戛然而止,接着就是老人重重的呼吸声,沙哑着声音“是念念回来了吗。”

苏念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慌张,她的目光扫过我,转身开门进屋。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我松了口气,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喷嚏,隔着铁锈的门似乎听见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股很浓重的中药味道。

“苏念?”

我鬼使神差的叫了她的名字。

回应我的是死一样的沉寂。

隔着破旧掉漆的铁门,我晃了神,水泥地面上覆着一层尘土,我猛地吸了吸鼻子,似乎是想要记住这种独特腐朽的味道。

心里一酸,对于我们的重逢,我在心里想过无数次,初春的偶然相识,盛夏的渴望,入秋的重逢。

世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我却恍如隔世。

立秋过后青城下了一周的雨,秋风瑟瑟,街道两边的落叶和着雨水粘黏在地面上。

从那天开始,我就经常有预谋的蹲守在苏念家楼下,时间久了和闲聊的大妈们都搞好关系了。

她们告诉我,苏念是一个很不讨喜的人。

我在心里附和,的确是一个很讨厌的家伙,嘴毒。

那天的深秋午后太阳好的不得了,可我却浑身发冷打哆嗦。

苏念是一个孤儿,她现在照顾的老人对她有着养育之恩。是当年靠着捡废品在菜市场捡不新鲜菜叶子度日才将她养大的寡居老人。

苏念不满周岁便被遗弃了,是周老太背着她一家家的敲门讨奶养大的。

“她小时候瘦的跟个小猫一样,脸色紫青,连哭声都小的让人听不清。”

“周老头死的早,周老太又是个瘸子,膝下无儿女,我们大伙都劝她把这小孩放到福利院去。那还是个冬天,街坊邻里几个趁着给小念喂奶的时候偷偷把她送到福利院去了。那周老太一宿没睡觉,自己靠着小脚走到了市里的福利院。”

“福利院的人说周老太没有经济来源,不具备收养孩子的条件。这老太太不哭也不闹,寒冬腊月里就坐在人家福利院大门那守着。”

“要是小念在那过的好,估计周老太也就放手了。但福利院孤儿太多了,小念一直在发烧,大雪都封路了。保安室的人看周老太可怜让她进屋取暖,无意间提起福利院有个小孩发高烧,哭的快咽气了,大雪封路,救护车也进不来,他们也出不去。”

“周老太就像是心理感应一样,冲到福利院里抢着孩子就往外走。福利院院长都说,一个裹着小脚的瘸老太太竟然走的那么快。她用小被把小念裹起来又解开怀包着她。一个六十多的老太太靠着一双脚抱着发高烧的小念走着厚厚的雪路去医院。到医院的时候脚都没知觉了,手全是冻疮口子。”

“但好在小念发烧也好了。”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反对她领养这孩子了,居委会每个月给周老太的生活补助多添了二百,我们大伙谁家有穿剩的衣服也都送过去。”

“周老太办好领养手续的那天抹着眼泪说,养她不是给自己找个养老送终的人,就是觉得这小孩还没猫大,可怜。要是有更好的人家愿意养,她绝不抢不闹。”

“可你想,谁愿意领养一个病秧子小孩?还是个女娃。”

“那她不上学了吗?不读书了吗?她这个年纪不应该在学校里准备高考吗?”

“周老太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这小念学习认真肯学,但也不知道怎么了,高二了说不读就不读了。谁劝也没用。”

“去她家劝她继续上学的,全被撵出来了。”

其实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们。

比如,这么多年苏念的亲生父母就没找过她吗?

再比如,为什么把家中年迈的老人看的这么重要,背负着比山还重的恩情,却还一心求死呢?她毅然决然割腕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但是我都没问出口,只觉得那天深秋午后的暖阳洒在身上都是冷的。

我没有继续像个小偷一样继续窥探监视苏念的生活,我总觉得她求死兴许是累了,想喘口气罢了。

邻里街坊说闲话的大妈嘴上说着苏念讨厌,可我知道她们是在心疼这个脾气古怪不接受她们善意的讨厌鬼。

老朱二婚后生活似乎很快恢复正规,他和新嫂子将隔壁店面也盘了下来,简单装修后开了家贩卖蔬菜水果的生鲜店。

听说这种经营模式很是吃香,他成家后,我也没再好意思腆着脸去老朱家蹭吃蹭喝了。

我消失了一个冬天,回学校读书了,大二的功课落下太多,我也有在认真吃药抗抑。

遇见苏念后我仿佛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永远生活在苦楚和绝望里,可以挣扎,但放弃就意味着宣判死亡。

比起苏念,我就要幸福的多。

父母都是高知分子,从我记事起他们就用心的在培养我成才,我永远是特长班最小年龄的孩子,乖乖坐在前排学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不懂何为柴米油盐贵,不懂三两碎银能摧毁一个家庭。

我只需要认真的学习,掌握各种乐理乐器,绘画奥数特长技能,像一块巨大的海绵,放在水杯里吸干水分,放在盆里吸干水分,就算是扔在海里我也只有一个目标吸干海水。

我不负众望,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考最高的分,去最优秀的学校。

可忘了哪一天,我竟然被诊断为抑郁症。

所以,我就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休学,打工,认识老朱,遇见苏念……

当我重返校园的那天,下了我二十岁那年的第一场雪。

父母很是欣慰,他们觉得从前那个乖巧的儿子又回来了,事实上的确如此,我想用我自己的能力改变苏念的生活。

所以,我努力读书学习,是想要给我的人生换个奋斗目标意义。

二十岁的尾声是在除夕夜。

我将零钱罐打碎,取出了攒了好多年的零花钱。

我从小就很会克制自己欲望,花钱的欲望,玩乐的欲望……

拿着沉甸甸的巨款走在灯火通明的市中心商业大街上,商店里挂着彩灯,喜庆的装修极具节日氛围。

我推了一辆购物车,像个欢快的孩子,将我童年时期的消费欲望释放出来,从生活用品区到零食区,生鲜区到果蔬区,购物车塞到装不下。

除夕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是我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雪。

我兴致冲冲的提着置办的年货狂敲苏念家的门,在狭促的楼梯口我冷的直跺脚,心里却嘀咕埋怨苏念为什么还不开门。

门突然毫无征兆的开了,苏念开的门。

我举起手里的购物袋,笑着对她说,“新年快乐苏念!”

可下一刻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我看见了她右手臂上别着的黑色臂章。

我看见了身后简陋房屋墙上挂着的黑白照。

我看见了她的眼泪,闻见了香灰味道里掺杂着她眼泪的咸味。

她苍白的脸没有一丝笑意,只是茫然的看着我。

我看着她。

我们什么也没说。

新年的钟声敲响,窗外烟花爆竹绽放,楼梯口昏暗的声控灯忽明忽暗。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苏念。

人生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医院的太平间,冰冷阴森的铁皮柜,她就住在铁柜子间的某个格子房。

她被推出来,白布盖着她的身体。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别人说她瘦的像小猫一样毫不夸张。

我想吐,但却只是蹲在地上干呕。

苏念无父无母,我送她进火化炉。

工作人员问我,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和死者一起焚烧,我手忙脚乱的去翻兜,可我没有能让她带走的。

她从我面前被推进去,金属门打开,关上。

我听见了,听见火化箱门关上的声音,听见了火苗吞噬她的声音。

很奇怪,工作人员没有把她推出来,只是交给我一个很轻很轻的木盒子。

我捧着木盒子一脸茫然的问他,那苏念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啊?我还等着她呢。

那人像是没听到我说话一样,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这真是个不公平的交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还给我这么轻的木头方盒。

他们都说,苏念不认识陈年。

其实这话不对,苏念认识我。

她嘴毒,性子冷淡,淡淡琥珀色的瞳孔,见到我就会像只奓毛的猫。

苏念白血病晚期,她在去世前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我。

信上说,她第一次割腕自杀不是想解脱,而是不想奶奶被她的病拖死。她说,奶奶因为她这一辈子受人指点,自己不能让她担心。

她说,除夕夜那天她准备关好门窗放掉厨房里最后一点燃气,她想跟着奶奶走。但我祝她新年快乐,她就有点不舍得死了。

她还说,医院病房楼下有棵枯死的梧桐树,她说她生病了。

【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

她说,旌安寺的素面很好吃,她还顺便给我求了平安符。

她还说,陈年就当苏念从来没存在过。

下辈子她一定一定健健康康的活着去找陈年。

其实,苏念不知道。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

长佛山的旌安寺庙人头攒动,香火缭绕。

陈年捧着一方小小的骨灰盒逆着上香求佛的人流下山。

“我这一生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这一次长跪佛堂,虔诚的祈求上天悲悯。

一不求财,二不求福。

双手合十唯愿我的小姑娘下一世长命百岁,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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