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城，秋雨未歇。
蓝衣贩夫又看了一眼那站在屋檐底下一边躲雨一边等玉米的三位客人。
三人两男一女，那看上去年纪最长的白衣男子半张脸埋入衣襟，倚在墙上闭目养神；撑着纸伞的青衫少女仰头望着阴雨绵绵的天空，眸光深邃，不知在想什么；那年纪最小的红衣少年蹲在墙脚，手里捧着话本，看得正香。
林篁正要翻过话本这一页，忽然动作一滞。他抬起眼睛，缓缓说道：“这位大哥，再不拿出来，玉米就糊啦。”
蓝衣贩夫一愣，手里的火钳一颤，差点把炭火打翻。“三位客官，恕罪，恕罪啊。”贩夫赔着笑脸，把三根熟透的玉米用几片干净的玉米皮包了递上前去。
“滚。”一直抱着双手闭目养神的林笠突然闷闷地哼了一声。
贩夫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茫然地张大了嘴巴：“啊？”可他背在身后的手，却向衣衫之下暗藏的刀器摸去。
林箬眼神一凛，掌中纸伞的伞柄冒出一缕冷光，一道剑意堪堪擦过贩夫的面颊飞出，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使剑？林箬是吧。”贩夫退到了火炉边，拔出刀刃从三根玉米上分别挖出几粒近乎透明的“玉米粒”来扔在地上踩碎成粉，“我叫常千恪，江湖上很多人叫我千面刀隐。按辈分，你们应该叫我小师叔？”
林笠敷衍地点点头，通身至阳的内力浩如烟海，消融了这满城秋雨的寒意。林箬气色如常，只有那柄纸伞还在微微旋转着，似乎还想打出一击。而林篁像是没看见这些一般，自顾自地看着话本，只是催了一句烤玉米怎么还没好。
常千恪把挖掉几粒的玉米重新包了递给他们，在围兜上擦了擦手，斟酌了半天终于开了腔：“……三位师侄，你们没怎么下过山，想出去看看，也不是不行。但我师兄与江湖百家定下的盟约，我希望你们没有忘记。”
听到“盟约”二字，林篁突然觉得手里的话本仿佛失了趣味。他合上话本抬手丢给常千恪，一句“送你了”之后，便低头吃起玉米来。
常千恪伸手接住飞来的话本，却感觉不到半分内劲。
他大师兄收一个完全没有武道根基的少年为徒，又不教他任何东西，就任他一天到晚攀枝折花捞鱼捕鸟，似乎对林篁毫不上心，可又偏偏千叮咛万嘱咐林笠林箬务必护好他。
他安的什么心啊？
但是常千恪知道想这些也没用，自己的师兄林天下可是出了名的随性，要是问他做事的理由，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多谢。”
常千恪道了声谢，“铮”一声把刚刚挖玉米粒的尖刀扔到门槛上插紧，便开始翻阅起话本来。
这是一本《三侠恩仇记》，寻常书摊几文钱就能买到，笔者佚名，文笔虽不算拙劣但也并非上乘，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倒是解乏的尤物。
这话本常千恪先不说读，就是听也已听了许多次，早已烂熟于心。
常千恪拿着林篁赠予的《三侠恩仇记》，目送三位师侄渐行渐远，竟垂眸露出了一抹笑意。
“四师弟，你傻笑什么？捡到宝了？”对面药铺两鬓斑白的度神农掌柜见常千恪坐在门槛上笑着，损了他一句。
看着那三道离去的背影，常千恪又长叹一声：“二师兄，立那个什么盟约，就因为大师兄收了三个弟子？”
“是啊。这江湖，容不下、也不需要一个稳坐山巅的人。”度神农应了一声，转身走进了铺子，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我就说，给你‘沁透灵砂’这种毒根本没什么用嘛……”
“所以我已经踩碎了。”常千恪冷声道，刀尖指了指脚边那一小团稀碎的玩意。
“那是我五天才炼出来的三颗！你个混小子！”度神农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二师兄你不是不修毒术了吗，炼毒药干什么？”
“诶你个……算了，再来三根。”度掌柜挥拳欲打复又放下，喊了一声然后往自己门口的躺椅上一坐。
也就是常千恪辈分最小，不好打。
“你铺子里就你和你徒弟两人，三根你们吃得完？”
“要不你去给开客栈的兮若送一根？”度神农一个白眼快翻到后脑去了。
常千恪忙不迭地低头忙活起来，嘴里直念叨：“那算了那算了，我要是跟三师姐走近了，师姐夫要知道了还不得——”他话还没说完，一抬头，言语中的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洛兮若黛眉弯弯，肤白貌美，又是二十多岁的芳华年纪，当得起一句沉鱼落雁。她摇着团扇弯着腰，笑靥如花。“嗯？林笠知道了会怎样？”
常千恪暗暗道：“……我就不该说话。”
他忙给对面躺椅上的度神农疯狂递眼色，后者却一直抬头望着天，一副“我聋了也瞎了，啥都不要问我”的样子。
洛兮若一步踏进常千恪身后的堂屋，找地方坐了，娇嗔道：“按辈分林笠他还得叫你一声小师叔，你怕他干什么？”
“可他还是我师姐夫啊……”常千恪压低声音道，“而且刚刚要不是林箬先出的手，林笠出手可能就要我命了。”
不想这话又被度神农听去了，这四十多岁的药修一下子就不乐意了，刚刚还又聋又瞎，现在倒是五感清明。“刀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干女儿？我可告诉你，我干女儿出手，一样能要你命！”
常千恪无奈扶额。这个师门的关系，当真是乱到无以言表。
……
百晓阁。
对于这百晓阁，江湖上有一句传言：
“高阁百晓，无所不知。”
“双生铁面，记，本月望日，临风山掌门林天下座下三名亲徒下山离城。”一个清朗而又洪亮的嗓音在百晓阁高高的楼阁之中倏然荡起。
百晓阁中某处，两个身披玄衣、面戴精铁面具的人相对而坐，在莹莹烛火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两人面具眉心的位置，印着两个篆体词：“朝堂”与“江湖”。
二人都听到了刚刚的那道声音，却只有“江湖”在面前的矮桌上排开了纸墨笔砚，然后蘸墨落笔在纸上写下这句话。
“江湖”写完，抬头运气送出一句话：“师父，林掌门破坏盟约，恐遭天下武者讨伐。”
百晓阁主哈哈一笑，依旧是一声中气十足的长吟响彻整座高阁：“无需担心他，明和城自有三大城主和他们座下的弟子坐镇，更何况他现在仍居于天下第一，试问谁敢犯之？”
“朝堂”听罢试探道：“那师父您的意思是，需要担心自身处境的，是那三名下山的亲徒？”
此问，无人应。
可高阁之中荡起了幽幽琴声，和一句气象万千的长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
九坼山，寒门陆家。
这个寒，不是贫寒的寒，而是寒冷的寒。因为陆家子弟多修习家传心法“千里冰封”，所过之处寒气袭人。
如今的家主陆驭川虽然年轻，却已将千里冰封心法练至半步大成。只要他愿意，任何近身之物，皆可于顷刻之间冻结成冰。
“临风山破盟毁约，掌门座下三名亲徒下山。”陆驭川取下信鹰脚踝上的百晓阁传书，一打开便看到了这句话。
印有黑色“百晓”二字的黄色信笺明明不足一两之重，可陆驭川的手指却隐隐颤抖着，仿佛这信笺有千钧之沉。
身边的家仆陆离跟了他多年，望一眼便知家主的心境，“家主可是想出山了？”
陆驭川把信笺揉进手心，冻成冰晶捏碎。他不置可否，只是抬眸看向身旁另一把太师椅。
然后起身，撤去自己座椅上的雪豹皮褥，铺在了那把无人坐的木椅上。
“的确……是有些想出山了……”
……
东起海，金陵城。
海面上，一艘雪云长船卷起了云纹的雪白长帆，在时不时掀起的浪潮中岿然不动。
雪云长船最高的桅杆如利剑直指苍穹，上面飘着一面旗帜，一个板板正正的“白”字以遒劲的笔法书于其上。这便是金陵望族白家的家旗，而这雪云长船，便是白家的府邸。
家主白斩身着黑色长衫，面前印着一个烫金的大楷“白”字。
他立于海风中，一手提一柄长枪，一手捏一张信笺，信笺上印着黑色的“百晓”二字。
白斩轻轻敲了敲那挂着家旗的桅杆，抬头注视着那面在海风之中猎猎作响的旗帜，轻声叹道：“大哥，我们一忍就是这么多年啊……”
江湖之上异象迭起，只因林天下破了曾与江湖百家共议的盟约，座下三徒皆入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