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老天也算开眼,傍晚前的一场大雨彻底冲散了一整天的闷热。
张思媛站在街口的房檐下,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大雨,颠了下手中的油纸伞,木质的伞架上了防水的涂层,伞柄上龙飞凤舞地刻了八十八号的字样,有种说不出的随意美。
不过仔细回忆起来,那家店的确有些古怪。
方才,在张思媛离开后,才走到街口,就听见店里的伙计叫住了她,夏日炎炎里硬是塞了一把伞给她,她拗不过只能接了伞。
本以为用不上了,却不想刚踏出街口,大雨就倾盆而下,张思媛感叹着自己幸运,看着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慌张躲雨的人们,庆幸没有很狼狈的回到家里。
沾了泥土的鞋子和伞被随意的放在门口,浸湿袜子在地板上留下一片片水渍,可它的主人连脱下它的力气都没有,连同半干的衣物一起沉沉的睡去。
一直到时钟指到八点,熟悉的钟声响起,沙发上的女孩猛然睁开眼睛,飞速跑到门口,熟练地将脏鞋子收拾好,却在抬头看到紧闭的门板时,颓然的坐下。
“我忘了,奶奶已经不在了。”张思媛环住自己,压抑的哭声逐渐填满了宁静的夜晚。
其实她跟奶奶并没有常人那么亲密,奶奶话少,她也不善言辞,大多数时间她们都待在各自的房间互不打扰。
奶奶爱好国学与历史,在沪大任历史学教授,业余还收藏了不少古董和手工艺品,而她从小对文学就兴致缺缺,读大学时更是选择去了沪大的物理系,奶奶对此也并未有异议。
物理系与历史系相距甚远,她又选择了住校,若非假期的缘故,她们其实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
暑假她闲在家里不出门,一来二去倒是摸清了如今奶奶每日的生活规律,早上六点出门,午餐时偶尔会回来煮点东西,午休到三点又出门散步。
张思媛从前也跟着出去过几次,无外乎就是看看戏,听听曲,她实在是无聊,后来也就不陪着了。
说到底每日也并不固定,只有一点,就是晚上八点一定会回家,所以无论张思媛白天如何懒散,都会在晚上八点前收拾好房子,等着她推门回家。
如今张思媛看着那黑压压的大门,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她沉默的收拾好房间,推开了奶奶的房门。
她从前很不喜欢这个房间,那些看不懂的古玩字画,叫人头疼的史书典籍都暗暗的将她阻挡在门外。
但是现在对奶奶的思念,让她冲破了这些魔咒。
同记忆中的样子出入不大,饮茶品茗的茶几,处理工作的红木书桌,资料书籍也整齐的收纳在书柜里,一切都井然有序,像极了奶奶那个人,在奶奶过世后,张思媛只能在这里才睡得着。
房间的窗台上放了不少的雕刻品,却独独空出来了一小块位置,想着应该是给今天带回来的东西准备的。
张思媛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这才知道奶奶三个月前订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鸟,样子有些像鸽子,双眼紧闭,鸟喙下勾,一双略大于平常尺寸的双翼闭合,紧贴着身躯。
整体栩栩如生,无论是鸟爪的细节,身驱的颜色,亦或是那羽毛反射的色泽,都好像真正的鸟儿一样。
如此雕工,倒是让她想通了为什么奶奶会跑三个街区,只为了去那个偏僻的店里,订一只小鸟。
张思媛情不自禁的伸手抚摸了一下,恍惚间看见那鸟儿的眼睛动了动,吓得她立刻收回了手,只当自己是悲伤过度出现了幻觉。
同样随着鸟儿被拿出来的,还有那天奶奶的预定单,上面熟悉的笔迹又勾起了思念,她忍不住坐在奶奶的书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了。
“我好想你。”
月光洒落,女孩也怀揣着心事睡下,渴望在梦里能见到所念之人,只是可惜,或许是上天残忍,那人迟迟不肯入梦,这一迟便就是一夜。
“真的,不去看看她吗?她看着很想你的样子。”雪梅指了指屏幕中已经睡去的张思媛,可怜的孩子觉也睡不安稳,一滴泪珠仍旧半落不落的挂在脸上。
“我跟她现在也算阴阳两隔了,怎么见?如何见?真见到了,不会把人吓得半死吗?”
“切,又不是真的过世,托个梦也不行吗!”雪梅撇了撇嘴,桂兰一向是个寡淡的性子,还偏偏是个古怪的倔种。
明明当年捡到小姑娘的时候,还是能当妈妈的,偏偏说什么当了妈以后牵扯就更多了,还不如当奶奶的好,硬是用幻术把样子提了至少二十岁,如今这脸看着是真别扭。
“既然不留恋,就趁早把脸换回来吧,我看着你这么老,一点也不习惯。”
“嗯,就要换了。我也,不太习惯了。”
桂兰抚上脸颊,沟沟壑壑的皱纹,都在昭示着岁月的痕迹,刚开始她自己也不习惯,无论是人间的生活,还是与张思媛的感情。
她仿佛一直让人觉得是个寡情薄幸的,无论是侍奉了多年的婆神娘娘,还是自小养大的孩子都并不亲近。
但在婆神娘娘受罚时,毫不畏惧的挡在前面的是她,福满神殿里的侍女被分配到阴间受罚时,派到人间渡劫的也是她。
所以,从小养大的孩子,怎么会不疼不爱她,只是想想自己为她所做的安排,其中的满腹内情又能对谁说。
她轻轻伸手,越过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擦掉了那滴眼泪,又拉了拉那有些滑落的被子。
就在这一刻,月光充盈地照进房内,那木鸢整个被笼罩在月色下,悄然睁开了双眼,双翅展开,腾空而起。
只见它在房间内盘旋了一圈,最终停在了书桌上,骤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昨晚哭着睡去,第二天睡醒不自觉的有些头痛。
张思媛按了按太阳穴,看了眼手机发现不过才六点半,平日里奶奶都是这个点出门,虽然不叫她,但难免被这不隔音的老房子吵醒,不知不觉间倒是习惯在这个点醒过来了。
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三个月了,她好像被悲伤困在迷宫里走不出来了。
其实从一开始在接到医院的电话,到后来的葬礼,她都好像是被摘掉泪腺一样未曾落下一滴泪。
奶奶教书育人近二十年,桃李满天下,甚至早已出国的学生都赶了回来。
那一天,在呦呦的哭声中,她苍白着脸,低头站在一旁,像个人偶娃娃一样,默然听着他们的哭泣与安慰。
陆陆续续那些哭泣声小了下去,一双手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边轻语:“你奶奶她给你留了一份礼物,记得三个月后的五号下午五点去拿,千万不要迟到哦。”
一张纸随之塞到她的手中,那人的面容没有看清,只记得那宛如白玉般的手指。
葬礼的忙碌让她无瑕去在意这件事,只是等到深夜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在孤寂与冷清快要把人吞没的时候,她才展开那张纸。
一张普普通通的订货单,上面写着的,是曾经出现在她每一年作业,家长会,期末试卷上,无比熟悉的签名——张桂兰。
就在那一刻,眼泪决堤,那种宛如骨裂般的疼终究还是在这个沉寂的深夜迸发出来。
三个月了,张思媛觉得自己也该打起精神了,她起身想去梳洗一下,却在路过书桌时骤然停下了脚步。
如果她没有记错,昨天她情难自抑,在这里曾经写下了一句“我好想你”。
而如今在书桌上的文字,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