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番折腾之后阿兰榽和姜祤总算是结束了一连十几日的折腾,正式住进了崭新的长公主府。
说是崭新,但其实崭新的只有长公主府这个名头。
长公主府其实叫做兴庆宫。原本是太皇太后年轻时嫌弃宫中太闷而在宫外兴建的宫殿,专门供太皇太后临时居住。
兴庆宫陈设完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蜿蜒曲折连接起各个大大小小的房间。院内花草繁盛,绿树成荫,石案桌凳摆放得当;屋子里各种家具一应俱全,虽然自太皇太后彻底离京之后至今再未有人居住过。但一应设施干净整洁,显然是已经提前有人打扫过了。
而此番姜祤回宫,也是太皇太后临终所言,将兴庆宫赐给平阳长公主居住,以后便是公主府了。
姜祤看着这番景象,不由的想起了那个前不久还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心里忽然就没滋没味起来,就这么站在院中愣了神。被她强行压下去许久的疲惫就在这时猝不及防的再次袭来,瞬息之间她已经头昏脑晃地险些站都站不稳,只隐隐约约听见身边站着的阿兰榽很是焦急的喊着她。姜祤艰难保持清醒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简单叮嘱阿兰榽随便挑个房间住,之后就连忙脚不沾地的飘去了自己房间——再迟一秒她都得当场表演个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
阿兰榽:“……”
这一点不懂共情的死人走之前还自以为很体贴的建议她也补一觉——丝毫不顾及阿兰榽刚刚做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好”梦。
尚未缓过来的阿兰榽是万万不敢此时去睡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夜里——她住在这个尚且还人生地不熟的新住处里居然很是矫情的认起床来了。
翻来覆去脑子还是一片清醒,阿兰榽认命的从床上的爬起来,打算到院子里散散心。
此时京城已经入秋,白天尚且还算暖和,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京城的秋天昼夜温差极大,白天有多热晚上就有多冷,尤其此时正值深夜。
屋外夜色如水,翮京独有的风干燥冷冽,不夹杂一丝水分,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不说,一斤的风起码掺杂半斤的刀子,刮的人委实脸疼。
阿兰榽默默坐在院中亭子里良久。初来乍到陌生的环境激起了她心里一点淡淡的怅惘,她想起白天时姜祤说的话来。
那时她方才心有余悸的从噩梦中醒来,三魂六魄还没完全归位,便听到姜祤突然和她道起歉来。
“小阿兰,其实我知道你梦到了什么”,姜祤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神情有些复杂,“当年的事,是我抱歉”。
阿兰榽闻言一愣:“什么?”
“当年我游历之时在西厥探听到了硝石矿之事,此事实在太过令人震惊”,姜祤思绪似乎有些乱,她停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当时根据得到的消息算到距离西厥正式出兵应该还有一些时间,便即刻启程去向你父亲报信。”
接下来她仿佛是说到了重点内容,思路也完全理清了,语速不由得快了起来,“我以为凭借大垚的能力护住南诏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我极力劝你父亲去翮京求援——这样就能先西厥人一步到达南诏,保下你们。”
可是没想到。
阿兰榽想,接下来大约是应该转折了。
“可是,我没想到朝中众人竟然会在这种事上扯皮拖延——以至于硬生生拖到了此事竟最终被东胡所知道。”
姜祤眉头紧皱,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下一刻她抬眸看见阿兰榽尚且苍白的脸,想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于尸位素餐的朝中百官的厌恶又一瞬间被丝丝缕缕的心疼所代替。
姜祤喉咙动了动,声音再出口时显得极为沙哑,“我更没想到……原来那时的大垚早已经没有了和东胡的一战之力”,
姜祤闭了闭眼,忽然就无声地笑了起来。
幅员辽阔的姜垚王朝,竟然没有了和蛮人的一战之力。
自从三年前南诏硝石之战之后,大垚战斗力卓绝的遮羞布终于被彻底撕下。东胡西厥接连试探,大垚竟连回击都做不到——短短三年,他们丢失的又何止南诏一个藩属国。
此般可笑至极,实在是不必再说了。
“所以,当年若我不对大垚盲目自信,极力劝说你父亲求援——若当时和东胡谈谈条件,或许真的可以保下南诏。”
姜祤几乎是有些范轴的将原因揽到自己身上。
阿兰榽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当年之事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天意使然,此事又怎么可能怪到姜祤头上。
萧瑟的秋风吹的阿兰榽身上有些冷。
她思绪再度飘远,莫名想起南诏来。
阿兰榽曾经也是一位公主的——南诏国的公主。虽不像姜祤这样身为大国公主身份高贵,却也是锦衣玉食金枝玉叶的长大的。
她真正的父亲,昔日的南诏王阿兰亓尔曼,给了她十五岁之前岁月里所有的天真烂漫,她的童年真的很是幸福。
可这所有的幸福又是在什么时候终结的呢?阿兰榽至今也无法心绪平静的回忆起发生的那一切。
当年南诏国虽为边陲小国,却因国境天险之地而得以保全。多年来南诏国平安顺遂,也算富足。
可这一切都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那一天他们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彼时尚在外流亡的姜祤。
阿兰榽当时尚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眼前最大的忧愁就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猝不及防碰见这么一位好看的大姐姐,三言两语就被人家忽悠的把她带到了她父亲面前。
姜祤见到阿兰亓尔曼的第一句话就扔下了一个重逾千钧的震天雷——西厥在南诏国境内发现了一条硝石矿。
在这个火药已经广泛存在在战争中的时代,光靠普通的方法提炼硝石是远远不足以支撑大量的战争需要的。一条成型的
硝石矿意味着再也不用煞费苦心的从各种东西里去提炼出零零散散的一点点硝石,他们可以摆脱技术的桎梏,直接且大量的制造火药。
控制了硝石矿就如同控住了一件大杀器。
这是一个致命的诱惑。
这条硝石矿的发现对于无论是西厥、东胡还是大垚,都是足以引起腥风血雨的存在。但唯独对于南诏,这成为了它身负罪孽的那块“璧”。
南诏终究还是失去了在夹缝中明哲保身的资本。
那时的阿兰亓尔曼和姜祤都以为,作为藩属国,依靠大垚至少不会落得个被屠城的下场。
阿兰榽记得那天姜祤同父亲谈论了很久。
而在姜祤离开之后没多久,父亲突然很是焦急的找到她,来不及解释就让她去翮京求援,并嘱咐她切记同大垚皇帝说硝石矿之事。
阿兰榽那时虽然天真懵懂,却也知道看人脸色。阿兰亓尔曼的惊慌失措是此前十几年阿兰榽从未看见过的。被惊住了的阿兰榽谨遵父亲嘱托,一刻不敢耽搁披星戴月便赶去了翮京。
可还是晚了。
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的东胡横插一脚,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了南诏国境内。彼时西厥早已藏匿在暗中虎视眈眈,大垚援军在阿兰榽的带领下最后赶来。
三方势力就此在南诏境内短兵相接,南诏成为了硝石战争的风暴中心。
这场战争最终由略胜一筹的东胡人取得胜利。
后来她千方百计潜伏进去,看到的却是满城的尸山血海。
南诏所有人被东胡屠杀殆尽。
她跌跌撞撞的回到南诏皇宫。
然后打开宫门的那一刻看到了她一生的噩梦。
她的父亲被一杆长矛从头顶自上而下贯穿,像串牲畜肉一样,狠狠的钉在地里面,以至于他的尸体竟然还是直挺挺站立着的状态。
阿兰榽和父亲早已失去生机的瞳孔四目相对,她的世界轰然崩塌。
白天的那场噩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就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的南诏。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她带着好不容易赶来的大垚援军回去,却再也救不回她的祖国。
再后来,她作为南诏王遗孤被祁王姜栈收养,成了大垚的郡主。
她依旧金枝玉叶身份高贵。祁王代替父亲给了她失家之后无忧的生活。
可是她怎么可能忘记南诏,忘记族人被屠杀殆尽的痛呢?
又怎么可能再回到当初那个天真的近乎愚蠢的时候呢。
阿兰榽抬头看向漫天星辰,可南诏早已成为一座蛮人手中的死城,再也没有故乡的家人和她共看一片天际。
极目不见故土。
可故土总要归来——即便是座空城,阿兰榽将这场屠杀刻骨铭心的融在她的鲜血里。
终有一天,东胡也当被赶尽杀绝,阿兰榽的痛苦切齿腐心。
阿兰榽沉思之际,天已蒙蒙亮——阿兰榽居然就这样随便批了个单薄外褂在外面坐了一夜。姜祤推门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场景。
这孩子不想活了吗?
意识到阿兰榽干了些什么的姜祤当下火冒三丈,抬脚就要下去把这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揪回来。
府中的花草丛中却在这时窸窸窣窣响起来,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一些分辨不清的声音——似乎是呼吸声,在冲着阿兰榽极速靠近。
但阿兰榽丝毫没有察觉。
眼见着那声音已经快到阿兰榽背后,姜祤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好对着阿兰榽大喊了一声。
“小心!”
阿兰榽一惊,手脚动作快过脑子当即抓起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带出来的长刀,往身后一带。
与此同时,花丛中的那个身影也飞扑着窜出来——竟然是一只体型巨大的大猫!
阿兰榽却一见这大猫面上便下意识一喜,紧接着脑子反应过来,当即惊喜变惊吓,着急忙慌就打断刀挥出去的走势,险之又险的在浅浅擦了大猫身上几根毛之后艰难的收刀入鞘。
那大猫被阿兰榽削掉了耳朵上的一小撮毛,牙一呲就对着阿兰榽哈起气来,而且叫声颇为难听,像是吃了哑药之后没法
再夹着叫的小猫咪——嗷嗷的叫得。
而大猫这声气哈的却丝毫没有进攻捕猎的姿态,甚至看起来居然是委委屈屈的,像是在对主人嗔怒的撒娇。
姜祤被这一幕震惊住了。
她目瞪口呆的走到阿兰榽身边,仔细看这只大猫。
大猫长得巨大无比,身长看起来足足有一个成年人双臂展开那么大,还得是一个个子极高的男性双臂展开的长度。
相比它的身长,它的尾巴却是很短一截——乍一看让人以为被捕兽夹夹断了一样,行动起来一晃一晃的,看起来居然有点可爱。它的爪子和猫的很像,也是可以自由伸缩。但它的显然更大更厚,放在身上乍一看感觉有种比例不协调的笨重感。
然而这只是感觉,这大猫不仅不笨重,相反还是所有“大猫”里相对轻盈的——人家能爬树翻山走沙漠越草原,厉害得很。
它身上另一个很突出的特征是耳朵。它俩耳朵尖上各有一簇竖着的毛,看起来真的很好撸。
说实话,大猫不少,狮子老虎一抓一大把,但是能又大又长得和猫真的很像的,姜祤还是头一回见。她在它身上莫名找到了几分熟悉感。
而此时,大猫也后脚一收,前脚并拢往地上一坐,抬头眨巴着眼看着姜祤,仿佛也在找熟悉感。
阿兰榽站在一人一猫中间挑了挑眉,静静等待两位相认。
姜祤循序检索了一遍自己的记忆,接着看看阿兰榽,又看看猫,最后抬起手比划了个怀抱小猫咪的姿势,然后相当震惊的得出一个结论。
“它是当年我送你的那只猫?”姜祤有些破音的看向阿兰榽,但后得到了阿兰榽一个淡淡的点头,当场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时,地上的大猫也开始了自己的验证。它站起来走到姜祤脚边,抻着鼻子前前后后闻了好一会,然后又一屁股坐下,大脑袋一歪,显然还差临门一脚就想起来了。
想起了一切的姜祤震惊之余,看着这猫的姿态,不由的笑起来,心情颇为复杂。
她返回屋子找出了自己多年前佩戴的一块玉佩。
那玉佩面上极为凹凸不平,密密麻麻全是尖而细的某种动物的牙印——正是面前这只大猫小时候在她怀里扒拉着咬出来的痕迹。她那块爱不释手的玉佩直接成了这小动词的磨牙石,害的她后面还心疼了好久。
她把磨牙石往大猫面前一怼,大猫凑过去闻了闻。
片刻之后它表现的像人一样,先是似乎很是震惊的愣了几秒,紧接着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跃而起往姜祤身上一扑——其实是轻轻的把爪子搭在她身上那种,然后学着正经小猫的声音叫起来。
听起来也是想起了一切,心情颇为激动。
然而品种终究是最大的隔离。虽然长得像猫,但它的声音跟正经猫的差别大了,天生粗犷沙哑的声音夹着喵起来,恰好巧妙的夹成了“猫嗷猫嗷”的叫声。
要这么硬说的话,也勉强算得上是猫吧。
此时院中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阿兰榽的心情被这一幕抚平,不由得颇为真心实意的笑起来。她忽然就觉得,这个世道好像也没那么值得忧愁。
事情总会解决的。
故乡也总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