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于归,这是关于我爷爷程夕安的故事。
我的父亲叫于回,是爷爷从一处战后废墟上捡来的孤儿,虽然父亲和爷爷没有血亲关系,但爷爷却是好吃好喝地把父亲养大成人,结婚生子,最后才有了我的出生,我很感谢他。
我的爷爷出生在一座滨海大城市——蓉城。
爷爷的家族是蓉城颇有名气的书香世家,受到家族的耳濡目染,爷爷年纪轻轻就成了蓉城大学的一名教师。
爷爷的衣着一贯不讲究,中规中矩甚至有些老气,但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爷爷一身穿戴,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爷爷还喜欢戴着一副不知时间有多久远的金框眼镜,那金框的颜色都已经暗了,但爷爷依旧很珍惜它,每天用一块小绒布将模糊了的镜片擦了又擦,从不离身。
在我记事那时起,我,父亲,爷爷,我们三代人就同住在一间有着一棵梧桐树的小四合院里。在我大学毕业后,父亲和母亲去了国外经商,现在这个小四合院,就我和爷爷两个人住了。
爷爷手里常常拿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独自坐在院里的摇椅上,透过茂密的梧桐树叶,仰视着四合院上方那一片湛蓝色的天空,苍老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的人影,已经布满了一层暗灰的眼中,一片温柔。
老照片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我认得,那是爷爷年轻时的模样,穿着那个时代的文人常穿的长袍,神情看起来有些紧张,鼻梁上依旧戴着那副金框圆眼镜,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是一位教书先生。
但是照片上的另一位我不认识,不过从那一身华贵笔挺的穿着来看,应该是爷爷那个年代的某位将军。
后来我无意间看见了照片后的字,知道了这位将军名叫于济风。
将军长得十分俊朗,眉目间都是一股驰骋沙场的英气,神色严肃,坐得异常端正,就像是强撑着某种信念在和爷爷拍这一张照片似的。
两人穿着神色都大相径庭,但照片上呈现出的画面却是非常的协调,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去探究一下两人的关系。
我第一次看见这张老照片的时候年纪还小,不知道也不懂为什么爷爷会这么宝贝一张老照片。
直到后来,待我长大懂事后,才从父亲口中知道这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
…………
爷爷出生在蓉城的大家族,有着良好的家族教育,学富五车,为人谦和,待人有礼。如果没有那个年代的战乱,爷爷一定会成为一名在历史上留名的学者。
但是凡事哪有那么多如果?
那个年代,各处势力纷纷崛起,身为青年学者的爷爷在一次机缘巧合下,被一名将军瞧上了学识,强行带离了蓉城大学,软禁在了将军府上,专职为那些上场打仗的士兵们传业讲课。
爷爷被困在将军的府上,成日面对着双手沾满鲜血的士兵们,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只能郁郁寡欢黯然度日,好几次想要偷跑,都被那位将军毫不留情地给抓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那位将军把刚抓回来的爷爷带去了关押战俘的牢房,当着爷爷的面开枪打死了一名奸污战俘的士兵,这才让爷爷再度振作了精神。
将军踩着那名士兵的尸体对爷爷说,他带领的士兵们多数都是些莽夫粗汉,有的甚至连字都不认识更不用说仁义道德,他虽然身为将军,有钱有权有势,但对此却是无能为力,他的军队需要爷爷这样的人。
或许是那天夜里那名士兵流出的血过于鲜红刺目,又或者是那位将军的真诚打动了爷爷,在那一夜之后,爷爷就再没有逃离过将军府。
在将军府的那段日子,爷爷白天会到军营为士兵们讲学,晚上会应将军的邀请给将军单独授课。
天文地理,礼仪外语……
爷爷讲得认真,将军听得也认真。
日复一日,爷爷和将军的关系也越来越好,每次将军外出打仗归来都会给爷爷带回礼物。
望远镜,钢笔,怀表,金框眼镜……还有一个相机。
第一次拍照的时候,爷爷戴上了金框眼镜,心里十分紧张。
因为他听说当时的“相机”一旦冒烟就会把人的灵魂夺走……他现在活得挺好的,还不想死。
爷爷坐在长凳上,看着泛着诡异光芒的镜头,虽然看起来镇定,但是抓着长袍的手却是微微颤抖。
就在相机要“冒烟夺魂”的时候,那位将军忽然坐到了爷爷的身边,严肃着一张脸对爷爷说,如果它把你的灵魂拿走,那就顺带连他的一起带走吧。
爷爷看着态度坚定的将军,发愣了好一会儿。
照片洗出来,爷爷和将军的确像是被带走了灵魂,但我知道,那并不是相机的过错。
后来,混战一触即发,将军为保一方安宁,不得不再次上了战场。
临走时,将军把两人的照片亲手交到爷爷的手中,对爷爷说,蓉城的雨季会从四月一直下到九月。现在刚开春,等到蓉城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候,他就会回来。
将军为了爷爷的安全,放走了爷爷,叮嘱爷爷回程家,在程家的小四合院里等他。
爷爷信了。
再后来……烽烟四起,战火不停。
那一年,爷爷没等到雨。
所有人都告诉爷爷,将军已经战死,不会回来了,但爷爷却对所有人说,他所认识的将军不会言而无信,绝对不会!
爷爷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骨子里却是有着文人墨客与生俱来的狠劲的。
于是,在某个雨夜,爷爷怀揣着那一张照片,不顾程家家人的反对,只身前往了战场。
战后废墟处处都是断臂残骸,浓烈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硝烟味刺激着每一处神经,爷爷含着泪在废墟里找寻了许多天,直到天上再一次下起了雨,直到握笔的手已然血肉模糊,直到筋疲力尽,直到雨停了……依旧一无所获。
爷爷晕倒在废墟里,醒来的时候声音都哑了,但是脸上却是开心的。
他找不到他!
找不到就是好的!!
找不到就是好的!!!
爷爷白天对所有人不停地重复着这样一句话,夜里却是偷摸着再去了一次战后废墟。
这一次,爷爷并不是一无所获,他在一处深坑里发现了我的父亲,而当时父亲身上穿着的,就是将军临走时穿的军衣。
救回父亲之后,爷爷就没有再去过战场,他把父亲带回了蓉城,用将军的姓替父亲取了名——于回。
再后来,爷爷因为拒绝家族安排的亲事,被程家赶出了家门,爷爷离开程家的时候,只求了小四合院。
从那时起,爷爷就在小四合院里住下了,悉心看顾父亲长大,也再没有提起过寻找将军的事。
但父亲和我心里都明白,爷爷嘴上没说,但他一直都会在这里等着将军,等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落下的雨。
岁月风尘过,人心依旧在。
如此,过去了几十年。
每当有人主动说起将军的事,爷爷总会面带微笑地抬头看向天空,摩挲着手中泛黄的照片,喃喃低语。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的,就在今年第一场雨的时候……
爷爷年纪大了,听力和视力都在慢慢退化。
但每当他察觉到有人进入到四合院,都会走到房门前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回来了?
可爷爷要等的,却一直都没出现。
有一天,爷爷忽然对我说,叫我不要把四合院的门闩挂上,那样如果有一天将军回来了,才知道四合院里是有人的。
起初我为了爷爷的安全,不同意。但每次等到我出门后,他都会摸着路去把门闩松了,我拗不过他,只能答应。
像所有经历过时光洗礼的老照片一样,爷爷手中的老照片已经被回忆与思念磨成了土黄色,照片上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
我常常在想,如果这张老照片的时间再久远一些,会不会照片上的人就再也看不见了?
……
小四合院的位置在蓉城北区,这里是蓉城的老旧城区,早晚都要拆迁的。
这几天,院外总是会有人来做说客,要让爷爷和我搬走。
爷爷不愿,我也不愿。
但我太想让爷爷得偿所愿了,所以我将爷爷的故事讲给了负责拆迁的一位大老板和他的秘书听。
他们说,他们会想办法。
我很高兴,也很激动。
六十多年过去了,爷爷终于能等到那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