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随风失眠了。
他今年二十三岁，刚刚念完大学本科，身强体壮精力充沛，在学校里面一天能打两场篮球赛，照理来说啃干粮睡泥坑也能香香甜甜的年纪，但他就是失眠了。
都不用去医院挂号问诊，李随风自己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基本上和现在大多数失眠的年轻人一样，焦虑，压力大。因为他刚毕业就失业，还失恋。
毕业快三个月了，去面试了几家公司都没什么好结果，要么就是说他专业不合适不用来的，要么就是莫名其妙的工作，比如守在那里打电话拉陌生人来玩游戏或者贷款，比如开个早会主管带领所有人一起声嘶力竭地大呼小叫，看起来像是即将要去撞击美军航母的日本飞行员，然后却发个装满了除臭剂和蟑螂药的旅行包让他们沿街去商户推销的，还有一个他明明是应聘的办公室行政人员，结果上班第一天主管就安排他直接去打扫一间荒废了不知道多久的厕所，等他打扫了一整天之后那主管看了一眼就说他不适合公司严谨自律的企业精神，让他不用来了。
他这种本科学历的年轻人在南都这二线城市里当真是多如狗满地走，而且专业还是莫名其妙的商务英语。原本这条路上最好的出路是考个研究生，考个教师资格证，走门路去当小学中学老师，但是家里不大支持，他也不大喜欢那种体制内上被领导呼呼喝喝下被家长围攻的职业，于是也就到此为止。现在他只能说是拿了一张比白纸稍强一些的大学文凭，说起来是个大学生好听些，实际上可能还没专业技校出来的职高生好找工作。
去劳务市场转悠了一上午，记了几个电话号码之后李随风回到了出租屋。把最后一包方便面泡着吃掉，又在网上浏览了一会招聘讯息，等到有些睡意上头了，他就连忙关掉电脑爬上了床。他这两天都在和睡觉较劲，晚上入睡很难，睡着了也容易惊醒，白天疲倦不堪，就想趁中午着最困的时候睡一下。
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试着把意识朝更深层的黑暗里滑去，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拉住意识一样，总是稍微滑落下去一点就陡然又被这力量给拉回，反反复复尝试了几次，好不容易好像要睡着了，忽然又被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给惊醒过来。
“啊！！我……”李随风从床上一跳而起，抓起手机就要朝地上砸去，但总算忍住了，别的不说，他现在可没钱再去买新手机。
恨恨地看了眼屏幕，发现上面是‘王大娘’，李随风怏怏地耷拉下头来，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滑到接听的位置。
“喂，风儿，吃饭没有？”电话里传来李随风老妈的声音。
“嗯，刚吃过。”李随风勉强提起精神，装作正常的口气回答。“你怎么这时候打电话过来？生意不忙么？”
“刚忙过一阵子。哟，张老板，来坐，还是老样子吗？”老妈敦实欢快的话语伴随着锅盖的哐啷声，都不用刻意去想象，李随风眼前就浮现出她站在灶前揭开锅盖的样子。
“来，老六，给张老板弄一碗大的。”母亲吆喝了一声，李随风眼前又浮现出六叔拿着面团看着手机从小隔间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站在锅边再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之后才把手机揣进兜里拿起刀来，双眼似睁似闭仿佛神游天外，只凭本能就行云流水一样地削出一根根面来落入大锅，母亲则一手抓碗配着调料一手拿着电话继续给自己说。“你工作怎么样？顺利不？辛不辛苦啊？”
“还成。主管都说我手脚勤快，整理文件公司第一呢。”李随风有气无力地编着谎话，闭上眼睛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吵杂声，他几乎都要生出自己还在家里那个小面馆里的错觉。
“整理文件？你上次不是说做销售的吗？”老妈的声音有些疑惑。
“啊，是，之前做销售，不过现在公司内部人手不够，就暂时调到公司做内勤……”李随风连忙改口。他这才想起来，上次给老妈说去上班还是去那个鬼哭狼嚎后沿街推销蟑螂药的公司。
“是吗，那就好啊，哈哈。”老妈笑得很开心。“你叔还老说让你回来帮忙，既然你在那边上班上得好那就不用了……”
六叔是自家那个面馆的主厨，对于这种没有休息日的工作很不满意，总是想着摸鱼，但是李随风也对整天站在大锅面前削着面皮毫无兴趣，他心烦意乱地嗯嗯了几声问：“家里没事吧，你身体怎么样？”
“好得很，你爸天天半斤酒，你妈天天半包烟，快活似神仙。”母亲发出嘎嘎的快活笑声，像只体重一百五十斤的大鸭子。然后又压低了些声音说：“我问过了，南都的房价现在可都是一万多的，如果你和琳琳要在南都安家，那大家的压力都大，还不如就回嘉城这边来，最多才四五千的……”
“行了行了，这都还得没边的事，你们就别瞎操心了……”李随风听得心烦意乱，只能不耐烦地打断。“就这样，主管那边还等着我带资料过去呢。挂了啊。”
丢下电话，李随风一下瘫倒在床上，心里无数焦躁一起涌上煎熬，烦闷得要死，想要放声大喊大叫却又连这个精神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只是单纯地找不到工作，李随风还不至于烦恼得睡不着觉，回老家嘉城去怎么也能有个着落的，他焦躁的根源除了工作问题，更大的一个是来自于女朋友，或者说前女友崔琳琳。
崔琳琳的父亲和李随风的母亲曾是同一个厂的，两人也算是有些渊源，小时候就在那濒临倒闭的机械厂里一起玩过，后来小学初中没在一个学校，到了高中也只是同年级而不是同班，但彼此都熟悉，也算得上是朋友。崔琳琳是一班的班花，李随风是二班的班草，被好事者叫做风吹花草成一对。
李随风其实早对娇俏可人的崔琳琳很是心动，不过当时学校里对男女关系抓得严，而且听说崔琳琳好像在其他学校有男朋友，也就只能将关系维持在熟人阶段。高二结束后暑假的一天晚上李随风去网吧上网玩游戏，那天晚上突降暴雨雷电交加，打坏了小区的变压器，将在里面通宵的几个男女都困在了漆黑的网吧里，大家拿出手机互相照着，李随风才发现了崔琳琳也在网吧里。两人被暴雨困在网吧里聊了一个几乎通宵，嘻嘻哈哈地感觉挺默契，崔琳琳问起李随风准备报考的大学，李随风随口说了个可能去南都城的N大，崔琳琳立刻眼睛一亮拍着掌说好巧我也是，走我们一起去。
到了凌晨时分外面的暴雨却依然如故，风从门窗中吹进来让衣衫单薄的两人都感觉有些冷，崔琳琳实在熬不住了只能靠在李随风的身上打盹。身上靠着的温热躯体，鼻端传来的少女香气，应急灯照耀下的崔琳琳娇艳不可方物，这一切都让李随风如痴如醉，于是便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和崔琳琳一起考去南都念大学。
李随风的成绩向来是比较拖后腿的那一种，文科之类的很好一些，但数理化一直都是稀烂，原本都打算随便去个本地的三流院校混个大专文凭就算了的，但这一下决心最后一学期憋着劲地用功，最后还真的和崔琳琳一起考上了南都城的N大英语系。
现在来看这实在不是个好选择。N大在南都只能算是二流，崔琳琳选择英语系只是因为想要出国，李随风虽然也得偿所愿和崔琳琳成了男女朋友，但是走得近了也才发现这女孩脾气挺大的，喜欢在外面疯玩不说，心气还越来越高，总觉得南都什么的都不是她应该的舞台，找个渠道出国最好，或者至少也应该去首都魔都那种地方去出人头地。
崔琳琳一直鼓动着李随风一起想办法去魔都首都或者出国，但李随风却不为所动，崔琳琳就骂他没出息不上进只想着回去开面馆，随着自己毕业，李随风也知道两人算是走到了头，上个星期吵了一架算是正式分手了。被崔琳琳带偏到了这N大英语系浪费了四年时间，那英语本科的学历当真比废纸强不了多少，早知道就算随便选个计算机专业，或者自己喜欢的汉语言文学专业也要强得多，这找不到工作的烦恼和分手的沮丧加在一起，就让李随风彻底失眠了。
曾经两人合住了两年多的出租屋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人，到处的垃圾一地的凌乱，空气中满是泡面和垃圾过期腐臭的味道。李随风躺在床上睡又睡不着，要做点什么也没精神，胸口烦闷欲死，加上还头痛欲裂，偏偏这时候楼上又开始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跑来跑去，让他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吱呀~~~~楼上的脚步暂时停了下来，换成了类似家具搬动摩擦声，而且这声音还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好像上面有人在推着家具玩一样。李随风抱着脑袋坐起来，睡眠不足的人最怕各种刺耳的声音，这吱呀声直接贯穿进脑袋里面，就像是拿着刮刀在头盖骨上猛力划动一样，真正是让他欲仙欲死。
李随风和崔琳琳租的这是城郊结合部的早期自建房，他们住三楼分割出来的一套一室一厅，顶层的四楼一整层则是房东老两口在住，平时间都是很清净的，也不知道今天里面在搞些什么。忍了几分钟之后李随风再也忍受不了了，冲出门去登登登跑上了楼敲响了楼上的房门。
门开了，露出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盯着李随风：“叔叔，什么事？”
“杨小玲，你在楼上搞什么？”这小女孩是房东潘大爷的外孙女，偶尔过来玩，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爱，性格却是和男孩子一样的调皮捣蛋，几乎没消停下来的时候。李随风探头进门去看了看，屋里几只板凳堆放着，应该就是刚才发出摩擦声的来源。“你怎么不去上学？你外公外婆呢？”
“外公打牌去了！外婆买菜去了！今天星期天！我作业刚刚做完了！”杨小玲活力满满地大叫回答，尖利响亮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让李随风的额头感觉一阵阵地抽痛。
“小声点，小声点……你能不能不要吵……”李随风拍拍额头，忽然他看见墙边电视下的茶几上有台游戏机，连忙指着问小女孩。“那不是有游戏机吗？是你外公专门给你准备的吧，你一个人安静打游戏玩好不好！”
“刚才我就在打游戏！不小心把插座拉地上砸坏了！我就只有来开坦克玩！”杨小玲转身过去推动凳子，示范了一下她开的坦克，吱吱呀呀的摩擦声立刻又响了起来。
“等等，等等，我来帮你看看能不能修好。”李随风连忙捂着头走进去，按住了杨小玲推动的凳子，然后走到电视机旁边看了看，果然是旁边的多向插座落在地上，崩开了一个大口子，游戏机的插头歪歪扭扭地吊在旁边。
房东大爷是个喜好节俭的，能用一块钱买到的东西就绝不愿意去花两块钱，特意给孙女准备的这个游戏机是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半旧红白机，也就是从小被六叔带着玩过这东西一段时间，李随风才会熟悉这在他出生之前就流行的东西。那连接电视机和游戏机的电插板也是不知道是不是从上世纪流传下来的古董，白色的塑料外壳已经老旧风化成了灰黄色，被一摔就崩了开来。
李随风上前蹲下看了看，发现这插座其实勉强还是能用，就重新把游戏机的插头插在另外一边没有崩开的地方，按了游戏机的开关，电视机上果然就跳出一排密密麻麻的简陋英文出来。杨小玲大叫一声，立刻抓起旁边的游戏手柄就摆弄起来。
听着电视机里传出嘟噜嘟噜的游戏声音，李随风终于松了口气，站了起来准备回去，忽然眼角扫过那崩裂后露出铜片的插板，又看了看前面站着聚精会神玩着手柄的小姑娘，觉得有些不妥，就挥了挥手，指着那插板说：“小玲你注意一下，不要再扯到插板了，还有，千万不要碰到这里。”
“哪里？”杨小玲盯着电视屏幕眼都不眨，随口问。
“这里，你看清楚，是这里，千万不能碰……”李随风蹲下了，指着那崩开的插板虚点了点。
可能是睡眠不足精神消耗太大，这一蹲一起再一蹲的动作让李随风感觉一阵头晕，忍不住朝前一栽，他这伸手去指点的手指头就一下戳进了插板崩开的缝隙里，直接点在了那里面的黄铜片上。
一阵巨大的麻痹和刺痛感顺着手臂直传而来，李随风反射式地一下蹦起甩动手臂，但是那插板的缝隙不知道怎么地就刚好紧紧卡在他的手指上，让他甩也甩不掉。
“叔叔你要跳舞走开啦！游戏要开始了！”耳边是杨小玲刺耳的大叫声，眼前扫过电视机屏幕上的白色数字，李随风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蔓延进脑海的麻痹和剧痛中飞快地滑落进深深地黑暗。
李随风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