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大海像是一个巨大的染缸,它把天空装进怀里,为它染上了一抹深蓝,无数星子点缀在天边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一艘排水量在3万左右的中型货轮正悠哉地躺在太平洋上。
海面平静,船身只轻微晃动,海水拍打着船舷,节奏轻柔,像是深夜的催眠曲,苏玉娇站在二楼的甲板上,倚靠着栏杆向远处眺望,船上的舷灯大约可以穿透浓雾到达五海里左右的远处。
咸腥的海风混杂着微微酒气环绕在鼻腔,相较大海的沉静,身后舱室灯火通明,倒是热闹不少。
“苏小姐,外面风冷,进来坐坐吧。”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小伙子提着酒瓶朝她走了过来,脚步轻快,脸上溢着笑,指了指身后的舱室。
苏玉娇摇摇头,微笑着回绝了他,他摊了摊手快步走进了船舱,舱门打开的一瞬间,里面传出了阵阵高亢的笑声。
苏玉娇转头,再次眺望大海,灯光无法企及的远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眼睛被海风吹干,眼皮半耷着,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事实也是如此,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原本在这个时间她应该躺在家里新买的那张智能床垫上,可惜她前脚刚回到家,后脚那个地中海老男人就把她外派了。
原来只需出三天的差,现在还得多加一个礼拜,苏玉娇看着甲板上那几个沉重的集装箱,眸子暗了暗,“真TM操蛋!”
苏玉娇低声骂了句,这一趟本不需要她亲自来,可那老不死的说了,为了让对方看到公司的诚意,特地派代表跟船,还执意点名要她来,对的!苏玉娇嗤笑一声,原定的那个人随便找了个借口请了假,公司里谁不知道他是带着女人度假去了,偏偏谁又不敢得罪他,苏玉娇越想越气,一颗脑袋热气腾腾,像是随时炸裂的玉米粒。
一连几天晚上失眠,身体疲惫极至极,脑子却依旧活跃,下午用餐后她就钻进了卧室,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脑子越睡越清醒,索性下了床到甲板上吹风。
大海的夜温柔而静谧,苏玉娇在海风的吹拂下渐渐平静,她凝望着天边的星辰,眼里闪烁着银光,仿佛正在透过深蓝色的重重天幕看见那一片璀璨瑰丽又浩瀚无穷的宇宙。
忽然,一声长鸣打断她的沉思,苏玉娇警觉地看向水面,海水剧烈摇晃起来,船身也随即开始晃动,海水打在船舷上溅了她一脸,船只摇晃了不到一分钟便平静了下来,苏玉娇急忙回头,舱室里依旧热闹,似乎并无异样。
估计船体遇到了小型鱼群,信号灯也没亮,看来问题不大。
苏玉娇稍稍安下心,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把脸,眼角处忽地银光闪现,吓了她一跳,她立即向四周看去,四下安静如常,舱室的隔音很好,空气中只剩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和桅杆上生锈的风向标吱吱呀呀的叫声。
“唧──”又是一声长鸣,似鹿鸣又似莺啼,响彻在整个海天之间,声音充斥着一股未知的力量,怪异又空灵。
在舷灯射程内的远处,浪潮翻涌,苏玉娇定睛一看,一头巨兽正翻滚着身子在灯光照射下露出银色的肚皮。
是鲸!这样惊奇的景象让苏玉娇大喜过望,这是她第一次在海上遇到鲸,巨大的身体在海面上滚了一圈,背鳍朝上,像座小岛在海面上漂浮着,硕大的尾鳍划破水面又沉了下去。
海面复归平静,苏玉娇不由惊诧,船体突然重重一晃,苏玉娇险些没站稳,她死死扶住栏杆,稳住身形,目光朝水面望去,心中忐忑不安。
海面上白光闪烁,船上的照明将靠近船只五米处的海域照得发亮,即便一丁点异常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此时,正在苏玉娇所站之处的船舷下方,一只灯笼似的大眼睛霍地浮出水面,泛着刺眼的亮光。
大眼睛缓缓移动,似乎将视线锁定在苏玉娇的身上,鲸那巨大的身躯紧挨着船身,一动不动,苏玉娇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眼信号灯,又瞥了眼身后的舱室,接着才看向那个庞然大物,露出惊骇的神色。
大眼睛盯了她一会儿,转而飘离,巨大的身子轻巧地换了个方向,朝远处游去。
“唧──唧──”海底传来震耳欲聋的鲸语,苏玉娇皱紧眉头连忙捂住耳朵,那头鲸在她看得见的不远处探出脑袋,鼻孔里呼出气流,水滴发散在空中,又重重打落下来,那头鲸懒洋洋地在水面上打滚,海水一浪一浪地向四周涌来。
不知为什么苏玉娇想起了海洋公园里的白鲸,圆溜溜的小眼睛,软乎乎的大脑袋,还有那白花花的身子钻进深蓝色的水池里戏水的模样。
“玩的开心吗?”苏玉娇不由地对不远处那头鲸说道。
话音刚落,海面上传来短促的“嘎嘎”声。
苏玉娇一惊,笑了,便问:“你能听得懂我说话?”
都说鲸的智商高,没想到居然听得懂人话。
“呼──”鲸回答了她,接着在她面前转了个圈,“唧──”声音清脆像是在说些什么。
“你想让我陪你玩?”苏玉娇探出半个身子问道。
“嘎嘎。”
“你问我的朋友?”
“嘎嘎嘎,呼呼──”
苏玉娇像是听懂了一般,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没有朋友。”
“呼──”
“你想带我到你家里玩?”
“嘎。”
苏玉娇想了想,冲它笑道:“好呀!”
夜色深沉,货轮平静行驶在广阔无垠的大海,海风无声地吹着,溅起的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尘世诸般人生,或许只有这片深蓝才是归宿。
重生
耳边响起了细小的爆裂声音,身体像是飘在热水中,软绵绵,暖洋洋的,空气有些燥热,不知哪边的脸颊被热气熏得发烫,眼皮重得不行,脑子逐渐清醒。
一丝光亮从眼缝处挤了进来,迫使她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将熄的炉子,里头黑黢黢的木炭上燃着零星的几粒火星,炉子的热气扑面而来,苏玉娇摸了摸脸颊,烫的有些发疼。
这是个老式柴火灶,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锅盖被泛黄的滤布层层包裹,锅盖的正中央立着碗口粗细的长竹筒,竹筒延伸半米,转了个弯又垂直伸进隔壁那个被纱布覆盖的大木桶里,桶里溢出了米酒的香气。
周围的墙壁被烟火撩得漆黑,房梁高悬,中间挂着个竹篮,破旧的玻璃窗开在高处,透着白光,苏玉娇坐在炉火前,身后是一排码好的树枝柴垛。
眼前的场景恍若梦中,这个地方分明是她从前的家。
“苏玉娇!你个死丫头,我让你看着点儿火,你却给我睡大觉,是不是皮痒了?”
门外传来一道怒吼,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人影逆着光急冲冲走进来,来人扬起手,一巴掌重重的扇在苏玉娇的后脑勺上,苏玉娇吃痛的揉着脑袋看向来人。
那人是个中年妇女,身上穿着件发白的红色薄针织衫,两只袖口提了上去,露出一截麦色的手臂,她插着腰,松弛的脸上因为愤怒加深了纹路,变得更加狰狞。
“奶奶!”苏玉娇惊讶地凝视着她喃喃道。
“你还好意思叫,还不赶紧干活?是不是找打?”说罢,王翠霞试图伸手去拧她的耳朵。
“我干!我干!”苏玉娇忙不迭点头,立即拿起火钳伸进炉子里拨弄,不一会儿,一缕小火苗重新从灰烬处蹿了出来。
王翠霞显然不愿消停,只好一面干活一面骂,苏玉娇坐在炉子前烧了一下午的火,王翠霞就在身后骂了她一下午。
望着红艳艳的火苗,苏玉娇想得出神,她记得她明明是在出差的路上,为什么转眼间会在这所老房子里,而她的奶奶在那时候也早就不在了……
天黑的很快,当初王翠霞为了省电坚持不让他们在厨房里亮灯,家里没人在,她索性连院子里的灯也不开,炉火旺了一下午,院子里头全是跳跃的火光。
实际上这个也不算厨房,是苏玉娇的爸爸将院子里的一间房改造成了专门用来酿酒的酒坊。
院外,门锁响动,随着几个说话声,苏玉娇知道是她爸妈回来了。王翠霞也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妈。”
“诶,回来了,你大舅怎么样?”
“医生说瞳孔已经散开了,也就这两天的事。”说话的是个男人,苏玉娇的爸爸苏志明。
“妈,我好饿。”稚嫩的童声撒娇似地回响在院子里,那是苏玉娇的亲弟苏玉龙。
“玉龙饿啦,怎么你们没在舅公家吃吗?”王翠霞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问向苏志明。
“没呢,他家正在准备东西,不方便。”
王翠霞了然地点了点头。
“苏玉娇?苏玉娇!”尖厉的女声猝然响起,苏玉娇吓得脊背一直,弱弱地唉了一声。
女人冲进厨房,苏玉娇迎着火光,抬起头,那女人高高瘦瘦的,一张瓜子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妈。”苏玉娇叫了一声。
“几点了,快去做饭!”
“哦。”
苏玉娇的童年似乎就是在这黑黢黢的厨房里度过,不是烧火,就是做饭,再不然就是晾酒曲,洗衣服。
她的动作很快,三两下就搞定三菜一汤,一家人围在圆木桌上吃饭,苏玉娇的妈妈杨慧英正在喂小儿子吃饭,桌上只有苏志明和王翠霞在说话。
“你大舅这个样子,表姐她们回来没有?”
“大姐在路上,二姐说要带孩子走不开。”
王翠霞停下了筷子,眼中似是不平,叹道:“唉,你那二表姐真是不像话,这种时候怎么还能想着自己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白生养了一场,什么事到头来还不是要靠儿子。”
“妈,别人家的事,你理得他们。”
听见儿子这么说,王翠霞也不好再说什么。
苏玉娇记得舅公去世那时是在春天,是她六年级下学期开学前后的事。
“苏玉娇,明天就要开学了,你的作业写完了没有,我看你一个寒假就知道玩,要是老师打电话来告状,你初中就别念了。”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杨慧英忽然对着苏玉娇一顿呵斥,听见她的声音,全家人停下筷子,目光齐齐看向苏玉娇。
心脏猛地一缩,苏玉娇低下了头,筷子机械性地往嘴里扒着饭。
饭后,王翠霞让她刷了碗才回的房,她的房间在一楼走廊尽头,杂货间的隔壁,一个没有窗户的昏暗角落,房里只有简单的木书桌,小木柜,还有一张上下铺的铁床,房里的空气还有些霉味。
苏玉娇木然的坐在床上,她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身下是摸起来泛潮的棉被,眼角似乎有什么悄然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想让情绪出现在脸上的任何地方。
脑袋里一直紧绷的弦啪的一声断了,一股悲伤到难以自抑的痛苦像是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强烈的窒息感似乎在压榨她肺里最后一丝空气,苏玉娇难受地抓紧床上的铁立柱猛地撞了上去,她似浑然不觉痛,一下接着一下,撞得又重又狠,铁柱被撞得砰砰作响。
“老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砰”地一声响,房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脸怒气的女人,“苏玉娇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大晚上发什么疯?”
苏玉娇猝然停止,呆呆地望着来人,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凌乱的头发加上一双无辜的大眼,显得更加憨傻。
杨慧英厌恶似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把门关上。
又是“砰”地一声响,苏玉娇放弃挣扎瘫倒在床上,泪水止不住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