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洛朝华带上昨日晚间写的字,一大清早带上邵奇和邵景去了李太傅所在的秋阁。
对于这个决定,七夜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四个人当中,邵奇和邵景是本事最差的两个,平时邵关和邵兰她不带就算了,这一次连自己也不带,还有什么英雄救美的,真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看他这样,洛朝华还是跟他解释。
“不是不带你们,是关和兰长得好看……你总扮成小丁子,多累啊——我是想叫你们在暗处跟着,若有意外也能救我。”
七夜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秋阁,入目一棵梧桐。
树下,席地而坐,李太傅手持书卷,旁边案几,时不时拿起笔批注。
“请先生安。”
李太傅这才回过神,笑着起身:“公主请。”
“先生,我昨日看了两篇左传,请先生讲解。”
“哦?公主看了哪两篇?又有何疑?”
“周郑交质。”
洛朝华把递出去两张纸,李太傅眉眼含笑,看过后点点头。
“公主的字越发好了,可是,句读皆通,想来语义也明,有何疑惑?”
“学生之疑,为人心也,先生曾言江东,更有水舟之联系,学生有所思虑,可人心之变,学生难以相信自己思虑是否正确。”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李太傅。
李太傅只有两个书童和两个侍从,他微微惊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叫书童添了一碟绿豆糕。
“公主,现在六月,天气炎热,吃些个绿豆糕解解暑吧。”
她看了他一会,点点头,抬袖掩面,尝了一小块。
“如何?”
“清甜不腻,又很爽口。”
他笑意温和:“公主不怕我在其中做手脚?”
她默了默,回答道:“先生不会的。”
“公主不怕你我为周郑?”
“可你我本非两国之间……”
话到此,她顿住了。
李太傅点头道:“公主同任何人都不是两国之间,只是人各不同,若不可信,从一开始,便是不可信的,也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罢了。”
一段话,豁然开朗。
洛朝华觉得心头重重的疑云之间,一缕阳光透过。
是了,重生而来,她不敢信其他任何人,可是现在一切都没发生,或许,没有惠嫔的死,五皇子不会变成最后的模样。
更何况,即便千疮百孔,他一样为了这个天下出生入死,难道当真只为了复仇和野心吗?
也许他也是真的爱这个天下的。
“我不疑先生,不知先生如何待我?”
“世事无常,公主怎知人心不变?”
“先生不信我?”
他摇摇头,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温和,就像是,年长的哥哥在看自己闯祸了的妹妹。
他笑了起来,拿起茶杯。
她有点着急,皱起眉,脸上严肃。
“先生不要卖关子了。”
只是她年纪小,婴儿肥的脸上气鼓鼓的,看起来更是有几分可爱。
他笑出了声,站了起来,过来把她的纸放在她面前,像是逗弄自己的小妹妹时候一样,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带着清朗的笑声进了室内。
“好娃娃,回去吧,没什么好怕的。”
这人,真是好生奇怪。
她还想叫住他,蝉儿拉了拉她,提醒道:“公主,该入席了。”
“……算了,走吧。”
席面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个张秀儿不在侍卫堆里了,偷偷大量一圈也没看见人。
“清荷之宴,还有一桩好事,朕的丹阳,跟恒远王世子,都是适婚之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日朕作主,定了此事!”
早就听了风声的众人连连祝贺,就只有洛乔成脸上有些复杂。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丹阳公主的样貌,都说公主当中最漂亮的是七公主,但是七公主毕竟还小,虽然姿容昳丽,但是稍显稚嫩。
丹阳公主二八年华,身形高挑,五官虽然不像七公主一眼明艳,但是合在一起看起来格外舒服,身为嫡公主,规矩礼仪无可挑剔,动作舒展自然而然。
他无端地生出一丝后悔来。
端起酒杯掩饰了一下,目光落到荷包上,想起张秀儿被王妃下令掌嘴的样子,又坚定了起来。
她以后就是大嫂了,秀儿虽然委屈,但是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了。
端王笑呵呵地提议道:“皇上,如此好事,又时逢清荷宴,怎能少诗词啊?”
“嗯!此言甚是——如此佳宴,诗词不限,谁做得好,朕就允他在国库里挑一样东西!”
皇后也含笑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妾身没什么好东西,这琉璃冰镯就当是添个彩头了。”
这样的场合,自然是排不得队,拿上来一个镂空金丝卷荷绣球,击鼓传球。
头一个就是五皇子。
五皇子犹豫一会,做了一首绝句来。
绝句自然是简单,中规中矩,也是无功无过。
丹阳公主颇有些心不在焉,绣球停在那儿还没反应过来。
“青青碧水连天阔,落入星河……数不辍……”
她顿住了。
洛朝华吃荷花酥的动作一顿,看着她。
是了,她确实不太擅长这些,原是皇后早就打算着让她出嫁给人做主母,要说看账本算账,下棋画画也算可以,但是诗书确实有所不足,更何况刚刚经历变故。
想着,她突然说话了。
“二姐姐怎么了?”
丹阳公主一瞬间更尴尬了。
洛朝华恍若未觉,笑着继续:“姐姐别卖关子,别人不懂,我可是懂的,早听说联句是好玩的——世子哥哥还不打算接上吗?”
皇后一听,面色也好了许多,目光落在了洛乔帆身上。
“世子意下如何?”
洛乔帆略微窘迫,但还是应下了:“微臣……学艺不精,献丑了。”
他犹豫了一会,额头上隐隐沁出了汗珠,抬头,看见对面洛朝华在案上写着什么。
“芙蓉迎到美人面,风雨荡涤雪人心。”
对的不工整,算不上联句,但是要说合起来是诗倒是可以。
“微臣才疏学浅,还请公主海涵。”
“怎会。”
双双坐下,丹阳公主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笑。
转了两轮,最为出彩的自然是三皇子,一首咏莲诗引得众人连连称赞。
绣球再次停下,探花郎站了起来,神思一动,当即咏了一首。
“好啊,不愧是探花郎,这织女泪亭千荷面,凡人盼湖万镜波,对仗工整,又有意境!”
众人纷纷夸赞,不知道是谁,醉醺醺地起来打了个嗝,哈哈一笑。
“陛下,这织女,不就是七公主吗!微臣瞧着……倒是般配!”
皇上面色不变,但是眼里飞快划过一抹杀意。
赵王妃吓了一大跳,赶紧打圆场:“皇上,王爷他喝多了,说胡话呢,只见着公主粉雕玉琢如花似玉,探花郎又有个花字,这才糊涂了——王爷喝多了,请容臣妾带他回去醒酒吧。”
“准了。”
赵王妃如获大赦,让侍卫搀着还在嚷嚷“再来一壶”的赵王离开。
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奇怪起来。
洛朝华看了一眼苏云朗,站起来行礼道:“父皇,儿臣要去更衣。”
皇上面色温和:“去吧。”
离开厅里,走上亭子,湖边泊着两艘小舟。
“蝉儿,那边的,那朵好看!”
蝉儿伸长手臂,折下一支荷花:“公主,还要哪朵?”
“不要了,回去插在瓶子里好看。”
三支荷花,一支半含苞,一支全开,还有一朵是纯花苞,配上一片荷叶,好看的紧。
突然听见一阵笛声由远及近,正是采莲曲一首。
田田莲叶外,小舟漂来,船头公子青衣,手持长笛,长发轻拂,看面容,面白如玉,双目轻阖,好个温润公子。
“公主,是探花郎。”
洛朝华容色淡淡,继续摆弄着手上的荷花,对面的人似乎惊醒,犹豫道:“七公主万安。”
她抬头扫了一眼,随意道:“免礼。”
“公主,微臣作诗,并无他意……”
“知道了……我玩了一会子,也累了,公子满满游吧。”
说着,她看了蝉儿一眼,蝉儿叫船夫划回去,但此时,两艘船身突然猛地撞在了一起,他们这一艘小船也开始剧烈晃动了起来!
洛朝华想坐下来稳住,突然,船伙计一个趔趄,直直撞向了她!
“公主!”
一时间,苏云朗居然直接跳了过来,快跑了几步拉住她。
蝉儿一把推开碍事的伙计,想上前却来不及了。
洛朝华被苏云朗抓住直接往水里带去,这要是一起掉下去了……
“砰——”
“啊!”
“扑通……”
一道黑影从船里蹿出来,一脚蹬上了苏云朗的心窝子把他踹了下去,手还不忘拉着洛朝华,把她带回了船上。
站稳的时候,邵奇已经拿下了两边的船夫和伙计,船上躺了好几个,邵景松开她,行礼道:“公主受惊了,没受伤吧?”
“没事,你们怎么……”
刚刚想游湖,七夜跳出来说一起,但是,他们一起上船也太明显了,真要有什么手脚,怕也不会动手,所以只叫他们在亭子看着,真有意外,也不算太迟。
洛朝华左右看看,没瞧见七夜的影子。
邵景道:“七夜大人怕有人在船上动手脚,所以让我们悄悄上船保护。”
刚刚她们摘花赏景,为了躲避,他们两个人藏的那叫一个狼狈。
“哦。”
眨眨眼,她已经可以想象到七夜那臭脸的样子了。
回头,水里,苏云朗不知道呛了几口水,就快扑腾不动了。
“咕噜噜……公主……咕噜噜……救……咕噜……”
“可不能出人命……你们两个都躲起来,别再露面。”
“是。”
七公主久久不归,三皇子拿起杯子晃了两晃,五公主故作担忧:“父皇,七妹去更衣也该回来了——儿臣想去看看。”
这样一说,皇帝往下扫视一圈,脸上瞬间阴沉了下来。
“来人,去找七公主!”
约摸小半拄香之后,侍卫拎着落水狗一样的探花郎,还有几个被抓住的船夫回来了。
后头,洛朝华捏着帕子,泪水涟涟。
看见她回来,皇帝心里松了一口气:“小七,怎的去了这样久?”
她提裙跪下:“父皇,儿臣刚刚喝了两杯酒,感觉头晕,就想着去湖上吹吹风,不想遇见了苏公子……本想着,男女有别,没想到,两艘船一下子撞在了一起!船夫没站稳,差点将儿臣撞了下去!”
皇帝面色一沉,看了一眼死狗一样的苏云朗。
他不傻,好端端的两艘船怎么就撞上了?好巧不巧,船夫就差点把他的小鸟儿撞下去?
“小七,你可受伤?”
“没有,是船夫扔了船桨拉住了儿臣,然后,慌乱之下,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就打在了一处,春柳和蝉儿护着儿臣,儿臣没看见。”
皇帝又把目光落在春柳身上,春柳磕了个头,回话道:“启禀陛下,那两艘船的伙计突然吵了起来,说什么,殿下吩咐,公主落水,然后船夫也开始吵,也说殿下吩咐不能害公主……争执之下就打了起来,苏公子也被一脚踹下去了。”
蝉儿也补充道:“奴婢等不会水,只能呼救,还好侍卫到了。”
这一番话,侍卫也证实了,说远远的看见四个人扭打一处,水里还有人在扑腾,结果打着打着,四个人也掉水里去了,还好公主被两个丫头拉着去了另一艘船。
至于那四个人,扑腾了一会也被捞上来,个个鼻青脸肿。
厅里无人说话,皇帝一脸阴云。
三皇子想了想,一脸痛心地出来破冰。
“父皇,儿臣斗胆……船夫应该都是会水的,就算湖水淤泥多,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这几人定然有诈,不妨彻查,还七皇妹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