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整个故事说清楚是非常困难的，况且讲述者主观的感情往往会让听者的理解产生某种偏差，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播放原著。

于是，孙瑜和其他三个人缩在葛城美里的公寓里面，把TV版的《新世纪福音战士》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碇真嗣的嘴巴从头到尾就没有合拢过。

另外两位女士看上去虽然一直保持着沉着冷静，并且再动画片播放期间并没有提出什么问题，但是她们的种种小动作显示她们的内心并不平静。

这很简单，就好像你自己观看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一样，甚至故事的剧本并非编撰，就是你的日常生活——你和你的朋友看各自私底下如何矫情，和朋友交往又如何表里不一，简直就是公开处刑。

所以葛城美里和赤木律子能有最强大的内心克服能这种羞耻感，保持基本安静地把故事从头到尾看完简直超出了孙瑜的意料。相比较而言，这件事情对于才刚刚满十四岁的碇真嗣的冲击就有些大，看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抱着膝盖缩在房间角落里，无论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反应了，连晚饭都没有吃。

跳掉不重要的片段，TV版26集看下来也要将近五个小时，孙瑜都吃完披萨然后又睡了一觉起来了，两个女性依然精神矍铄地盯着屏幕，不断交流复盘动画里面出现的问题。

“所以我们实际上知道接下来的使徒都有什么能力，我们完全可以消灭掉它们。”

“自卫队的攻击完全是可以预判并且阻止的。”

看完整个故事之后，第一想法居然还想着怎么消灭使徒，这确实符合日本人的性格。

……

“没有用的。”孙瑜插话说到。

“什么？为什么？”两位女性都没有时间去伤感自己的命运，想的居然是如何翻盘。

“这个故事各种精巧的设定和技巧性的表达并不是为了增加这个故事的逻辑真实性和故事性，而是为了有力地共鸣一种设计好的集体的情绪。制作一个让所有潜在可能对这个作品感兴趣的人为之惊叹的神作，让他们在这个作品中找到自身的一部分经历和情感投射和反映，从而引发强大的精神共鸣，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所以这个故事要有一个文化的包装，基督教就是这层包装纸，圣经的背景在此被借用，于是整个故事和人类的历史纠缠不清，各种隐喻和借用因此被设计出来，个体的情绪和情感被有力表达，成为典型的类情绪和类情感，所有的人陷入这种设计好的框架，自觉地迷失于框架中各种精细的构造，并按照自己的学识和文化背景产生联想，反过来在讨论中进一步丰富作品的内涵。”

“所以，但凡简单地从作战胜利的角度去思考这部作品的出路，都是没有找准方向，反而将自己陷得更深，各类EVA厨自娱自乐创造了他们心目中完美结局的同人故事，譬如说《Re-take》，但是实际上都打不破这个故事的困境，但凡这些同人故事有打破这个故事循环的可能性的话，庵野秀明早就采纳了。”

“这个世界是活的，有自我意识的，不是死物。按照动漫情节针对性地攻略故事节点改变世界线的做法只有故事世界是僵硬的死物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这样的世界其实没有未来，一旦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结局，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就好像童话故事一样，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于是‘啪’的一声，整个世界就完结了，崩溃了，彻底地消散掉了。不可以赋予一个故事世界僵硬的美好结局，当你期望的美好定格之时，也是这个世界的毁灭之日。”

赤木律子和葛城美里被孙瑜的长篇大论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怎么知道？”赤木律子皱眉问道，“击败所有的使徒，让世界恢复正常，世界便存在不下去吗？

“好问题，”孙瑜打了一个响指，“我说得明白一点，即便是击败所有的使徒，这个世界也不能恢复正常，除非同时消除掉SEELE和NERV，这已经触及到这个世界的核心了，更进一步，在世界重启之后，让第二次冲击不发生，于是EVA这个世界就彻底不存在了，但是这并不算完，世界会再次重启。实际上世界的重启卡在某个节点，这个节点的问题绝不是杀光所有的使徒，正如我前面所说，你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本质上是某种情绪的共鸣，需要共鸣的情绪不发生变化，故事便陷入了循环反复。”

“哈？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从1995年《新世纪福音战士》TV版结局悬而未决开始，一直到2018年庵野秀明也不能给一个明确的结尾？”

“是啊，为什么啊？”

“他在等这部作品的观众彻底改变，等作品的观众需要共鸣的情绪发生了变化，整部作品的基调才能发生变化，从中二病中走出来。”

“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按照你的说法，从1995到2018，已经23年过去了，当年的初中生都变成大叔了！大叔都变成老爷爷了！”

“初中生的儿子如果也上初中了，他们对待《新世纪福音战士》世界的情绪也许就会发生某种根本性的转折吧？和世界对立对抗的中二情绪终于消退，到了那个时候，也许碇真嗣会和世界和解也不一定，毕竟他也三十多快四十岁了。”

把头埋在膝盖里坐在墙角边的碇真嗣此时抬起了头来，“变成大人了吗？真可怕。”

“看看，现在肯定不行。成长是个被动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主动过程。”孙瑜说到，“你们要不要看看后面的剧场版，还有其他同人故事？”

“不了，太恶心了，我看不下去。”

“也许没有我说的那么玄奇，也许这个故事始终不能完结，死去的人被一再重启是因为导演和日本社会需要这样一个热门的IP来骗取粉丝的钱，如果能够花一大笔钱把版权买下来，那么随意赋予它一个最终结局也许能够解决问题。你们不考虑一下吗？我可以代你们去和庵野秀明谈判这笔生意。因为其实说那么多，但最能决定结局的问题还是导演的中二病有没有好。”

“不，绝不！”

葛城美里在这一点上异常坚持，赤木律子内心恐怕也是坚持的。哪怕孙瑜诱惑说可以安排葛城美里和加持良治结婚，并且赤木律子可以和碇源堂结婚，这两位也没有松口让孙瑜来编写新的N周目的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剧本。

“我们只是被创造出来的虚构角色，并不是真人，如果再让人按照恶心的理由编写出所谓获得幸福的剧本，就更不能接受了。”葛城美里态度决绝。

“啊，我们每个人都是从虚构中被创造出来的，人类难道不是被上帝创造出来的吗？按照中国的神话，人类是女娲捏的泥娃娃，如果你因为创造自己的是庵野秀明的团队，属于上帝创造物的创造物，因此有了等级的区分，那只能充分说明，你从来没有意识到EVA这部动画片的存在主义标签：存在先于本质。”

“她拒绝是因为她不想结婚，无论新郎是谁，总之她就是不想结婚。”赤木律子说到，“所以你说什么加持良治会成为她的老公，对她根本就没有吸引力，你要另外找一个诱惑她的理由。”

“复活她爸爸？”孙瑜不确定地问道。

葛城美里的眼睛一亮，“这个可以吗？”

“这个不应该问我，应该问问我们的主角，”孙瑜带着这两个人把目光投向了碇真嗣，“我们的主角在经历了若干周目的剧情之后，也许为之感到厌倦，觉得如果世界不是如此残酷，就不会有如此多的痛苦与挣扎，于是他按照《蝴蝶效应》和《我和僵尸有个约会》的结局，做出了类似的选择——让第二次冲击没有发生。”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的父亲在南极没有发现被朗基奴斯之枪封印的亚当，于是也没有研究这玩意，也就没有了拔掉朗基奴斯之枪造成的大爆炸。也就是说，所谓的亚当和莉莉丝从一开始根本就不存在，每个人按照自己原来的人生轨道继续生活下去，再也没有所谓的NERV和使徒来袭的影响了。整个故事实际上是一场梦，是一个映射，就是人如何和自己以及社会和解，一场幻想的历练而已。”

“这……可能吗？”

“当然有可能，只不过这样的结果你们是不是能够接受？如果2000年在南极发生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你们也就不会成长成为现在的样子，说不定庸庸碌碌、平平常常，因为没有工作不得不啃老，被自己的父母怨恨。那边那个小孩子沉迷于动漫和同人，长大也没有一点责任感，变成一个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肥宅。如果是这样，你们也接受吗？”

“这可真是一个哲学的问题。”赤木律子用力捏了捏手指，“你能提供更好的选择吗？难道我们不能保留记忆吗？”

“保留记忆的话，就很难接受改变，这就是人的惯性，这个破世界只有一个人，或者一类人能够保留记忆，直到记忆成为他的痛苦的源泉。当然还有一个人是无所谓。”

“你能做得到吗？”

“那么你能够放弃你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吗？一个谁都不认识你，你也谁都不认识的世界，把自己当作婴儿一样开始……哦，错了，比婴儿还惨，婴儿起码还有父母。”

“你不能带我去找庵野秀明吗？”

“我听说他在制作上一个剧场版之后得了抑郁症，后来拍摄了一部哥斯拉的电影，总算是恢复过来了，我觉得还是不要太刺激他了，免得新世纪福音战士永无完结之日。况且，现实中的日本，说不定会让人非常失望。毕竟在2011年，现实中的日本也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是什么？”

“如果你们愿意和我合作的话，我也许可以尝试给你们一个机会，选择的机会，跳出目前所有被局限的选项，拥有一个全新的选择。”孙瑜笑得好像人贩子一样，“说实话，也许碇司令更想要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