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
少年轻声反问,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萨瑟兰的荣耀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说完这句话,他垂头避开了罗宾的目光,恢复成恭敬温顺的样子。
严格来说,这话并不算错。
和钟鸣鼎食的陨星城不同,当“燎原卿”克拉特·萨瑟兰带领他的族人在广袤的南郡土地上垒起蒲兰堡的第一块砖石,就注定了它日后将成为一座坚不可摧的军事要塞。
长矛与盾牌是他们的族徽,“胜者恒强”(The strongest is invincible)是他们的家族格言。强者拥有地位,弱者会被剔除。诸侯王的作风如此,南郡治下的其他家族也大多奉行着优胜劣汰的教育法则,每当族中诞下新的子嗣,等待他们的不是数不尽的珍宝和长辈们的宠爱,而是残酷的试炼,直到他们的魔法天赋被开拓到极致,直到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战斗技巧,直到他们的心再没有一丝破绽。
而身为萨瑟兰公爵的女儿,格洛丽亚·萨瑟兰,这个名字代表了家族对她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她是南郡的荣耀,她应该强大到任何保护对她而言都是一种侮辱。
“而且我确实在执行着萨瑟兰大人的指令,”少年耸耸肩,“不然你可以问问,萨瑟兰大人是希望我过去扶她,还是继续烤肉。”
“烤肉。”安穆夏举起手晃了晃。
“看来我的判断是准确的。”少年点点头,语气平静地总结道。
罗宾接不上话,又扫了眼还躺地上装死的安穆夏,顿时感觉一阵无奈。他居高临下地审视少年瘦削的背影,毕竟脑袋旁边正悬着锋利的剑锋,少年僵硬的身形暴露了他远没有自己言语间表现得那般轻松。罗宾微不可闻地一声轻嗤,手腕一转,把长剑收回了鞘中。
他不再理会其余两人,绕过火堆半跪下来,把从厨房搜刮来的酒和一点葡萄放在地上,随后动作轻柔地扶住安穆夏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你真的没事吗?”他忍不住再次确认道。
“真的没事啦,感谢关心。”安穆夏坐正了身体,有气无力地推了一下他。“你今天不是值夜吗,还不快去巡逻?”
“好吧。”罗宾松开手,掩饰住眼底的沮丧,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冷硬道:“既然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还是尽快回应一下王子的传唤吧。”
“我会记得的。”安穆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只留给他一个专注凝视火光的侧脸。
这样的冷漠并不算陌生,但一股难以名状的恼怒还是在罗宾心头猛地窜起,不可抑制,像永远也不可能驯服的野兽。他咬了咬牙,迫使自己扭头离开,经过火堆旁的少年时,还是忍不住脚步一顿。
“你可要尽职尽责满足你家大人的需求啊。”他意味不明地抛下一句,手中长剑的剑柄在少年右肩告诫似的敲了敲。
“这是自然。”被他恐吓,少年拿肉的双手一颤,又飞快稳住了。罗宾面色阴郁更甚,终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走了?”一直不敢出声的特瑞小心翼翼从土里抬起头,满脸惊恐地问道,污泥烂叶还沾在他脸颊和前襟,但此时,劫后余生的喜悦胜过一切。
“走了。”安穆夏默默鼻子,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火堆旁的少年从后腰抽出匕首,从兽腿上削下一块厚薄正好、色泽诱人的肉来,插在刀刃上递给安穆夏。
“哎呀,”安穆夏惊喜地接过,“太感谢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片刻,才缓慢地开口:“桑。”
另一边的特瑞显然恢复力极强,这会儿已经从刚才不愉快的小插曲中调整了过来,对他来说,只要有命在,一切都好说。他大大咧咧地从少年手里夺过兽腿啃了一口,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已经吃完了肉,正乖巧坐着舔舐指尖的安穆夏。在他眼里,面前的少女虽然多了层不一般的身份,但总体来说还是柔弱无害的。
兽腿又被递回桑的手里,桑正准备再给安穆夏切下一片,安穆夏却直接伸手从他那里拿过兽腿,低头从上面扯下块肉来,鼓着腮帮子咀嚼着,又把兽腿递了回去,眼神明亮如年幼的野兽。
桑:“……”
他默默把匕首收了起来。
安穆夏拧开罗宾带来的酒瓶塞子,一股浓郁而甘醇的酒香立刻扩散开来,甚至盖过了油腻的肉香。
特瑞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是什么?”
“是掺了芙蒲汀的酒,”一旁的桑开口替安穆夏解释,“芙蒲汀是月亮的乳汁,莫达纳大陆最顶级的调味品。”
特瑞露出渴望的表情,哀哀地请求安穆夏:“大人,我可以尝一口吗?”
“唔……”安穆夏面露难色,在特瑞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又忽而甜甜一笑。
“可以啊。”她大方地把酒瓶递了过去。
特瑞大喜过望,接过酒瓶喝了一口。他尝到了从未体验过的美妙滋味,如此甜蜜诱人,他忍不住捧起酒瓶又喝了一大口。
格洛丽亚·萨瑟兰依旧微笑地看着他,她的皮肤如此白皙,唇殷红如熟透的樱桃,与此同时,她的手腕却这么细,轻易就可以折断。原来也不是所有的贵族都是高高在上、难以靠近的,萨瑟兰大人就很亲切嘛,特瑞这么想着,没注意到旁边的桑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特瑞放下酒瓶,用袖子擦了擦嘴。从御林铁卫剑下捡回小命的兴奋犹在体内叫嚣,酒精进一步熏晕了他的大脑,使他整个人有些飘飘然 。
“你就是那个、那个父亲为了私生子,送进王都当人质的小女孩?”
他忘记了这远非他的身份可以议论的话题,
安穆夏却只是一愣,随后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是呀。”她的声音银铃般动听。
他还想要再说什么,却承受不住酒力,身体一歪倒了下去,在睡梦中发出惬意的鼾声。
等他再醒过来时,残月高悬,在院子里洒满皎洁的光,火堆早已成为冷却的灰烬,穿堂风冻得人毛骨悚然。
他搓了搓胳膊,坐了起来。看见他的好兄弟桑正静静地坐在不远处。
“醒了?”桑问。
特瑞点点头,环顾四周:“萨瑟兰大人呢?”
“吃完就走了。”桑抬抬下巴,示意他旁边那一堆骨头和葡萄皮。
特瑞从地上站起来,挠了挠头,对桑说道:“那咱们也走吧。”
他两手抄在裤兜里,心里还觉得有些可惜,萨瑟兰大人看起来如此美丽,又如此和蔼,如果能找个机会勾搭上,岂不是能一跃从奴仆变成了贵族大人。特瑞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他一直自恃相貌有几分英俊,只差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说起来,桑不正是南郡某位封臣的家仆?或许他知晓结识萨瑟兰大人的门路?
他回过头,正要询问桑,却没料到一道锐利的刀光自下而上,扎进他的身体。
有人要他的命。特瑞立刻意识到。血从腰间喷涌而出,他捂住伤口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却只是徒劳无功。他放大的瞳孔中印出他的好兄弟,桑,鬼魅般的身影缠了上来,将他压倒在地。桑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力量之巨让他没有一丝一毫还击的余地。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就被桑抬手割断了喉咙。
直到身下的人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迹象,桑才从他身上爬起来。他胡乱地用特瑞的里衣擦了两下刀,然后走到一边,靠着墙坐下,重重地喘了两口气。
虽然不知道今夜走了什么霉运,接连被两个不速之客打乱了步调,但好在最终还是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剩下的就只有怎么处理尸体。当成失踪是最好的,陨星城每个月失踪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小工匠学徒的去留。那么这满地的血迹又该怎么办?虽然特瑞的命不值钱,但随意在王都杀人,如果被御林铁卫抓到了也是件麻烦事。
汗水沿着额头往下滴,桑有些恼怒地抓了把头发。
该死。
原本的计划是把尸体拖去大弯弯河里扔掉,那里隔了十年居然又出现了灯睛鬼鱼,以这种鱼的破坏力,天不亮尸体就会变成一具难以辨认的骷髅。
但肩膀上被那个该死的御林铁卫敲断的骨头还在痛,他不确定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拖到河边。
该死该死该死。
本来不该费这么大劲,也不该流出这么多血,搞得这么脏。桑确保了厨房的人会“恰好”将黄貂狸的后腿漏给特瑞,也确保了偏僻的小院不再御林铁卫的巡逻路线上,桑确保了特瑞对他的信任,也确保了特瑞相信他只会用匕首来削果皮和兽腿。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更重要的是,现在该怎么办。
桑有些茫然。肩膀上的剧痛让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谁知道血腥味会不会将御林铁卫引来这条偏僻的小道。
他扶着墙从地上站起来,试图用自己完好的那半边肩膀扛起沉重的尸体,然而没走两步,他就连人带尸体一起摔倒在地。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气。
一道火焰自他脚边燃起,像一条灵活的蛇,沿着地上的血迹攀上尸体,瞬间化为烈焰将其笼罩在内。火焰无声,只行吞噬之责,火焰过处,血迹蒸发,尸体坍圮,不留一丝痕迹,在完成一切之后,火势也随之逐渐熄灭。
桑抬起头,在道路尽处,红发少女两手背在身后,身披皎洁的月光对他微笑。
“真巧,在这里又碰见你了。”安穆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