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祈年已经不记得这是在山中度过的第几个年岁。
她在青峰山实在过了太久了,久到她几乎快忘了那座遥远的金陵,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忘了那些她要承担的责任。
她似乎已经任性了太久。
安祈年轻轻叹口气,低头凝望着那杯已经凉透了的绿茶。
这是前几天青峰镇县令专门差人送来的今年品相最好的一罐青山铭锋,说以此来答谢安神医治愈他老母性命的恩情。
这里的人总是这样淳朴,好像无论多大的事情,欠了多少的恩情,只要心意到了,小不过一捆烧火柴,大不过一罐青山铭峰,便都能还清。
不像那个地方,怎么算也算不清。
屋外传来了雷鸣声。
一群半大孩子的声音渐渐出现在了院子里:"小虎,你赶紧把架子上晒得苍耳拿回去,一会下雨打湿了青砚姐姐又要让我们表演节目了。"
“啊呀,你的红花都洒了一地!”
“兔儿,你小心点,你都踩到我的衣服了。”
听见外面的声音越来越混乱,安祈年忍不住笑眯了眼,把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连忙向院子走去。
等这场雨下完,也该跟他们告别了。
“苍连,对于太医院的事你怎么看。”遥远的金陵城,高大威严的傅府,傅苍连放下刚拿起的手炉,向堂上那人恭敬回道:“父亲勿怪,苍连只是太子的伴读,若论朝堂之事,苍连实在不知。”
“哼。”傅计冷笑一声,捻了捻蓄的那抹小胡须,开口说道:“每每谈论到朝堂之事,你就总是装聋作哑,恨不得跑到天边去才好。”
傅苍闻言忙起身向父亲恭敬行了一礼,温言回答:“父亲误会了,只是苍连实在愚笨,学不会那些把持朝政的玲珑手段。要是苍连勉强去了,怕也是给父亲添乱,扰了父亲的计划。”
傅计看着面前的儿子,语气里透露出了几分疲惫:“苍连,你花了整整五年筹谋算计,想尽办法让陛下破格封你做了太子少师。我知道你想脱离傅家世代谋臣的称号,好让安慕武那个老匹夫同意把祈年嫁给你。但你可知,自从祖帝开国以来,我们傅家就注定是酆朝最凶猛的鹰犬,陛下手中最致命的利爪。你既然生在了傅家,又该如何置身事外呢。”
少年淡淡的看着傅计,双眸清亮,神情看不出悲喜。
他后退几步,轻声对老人应道:“那不过是与郡主小时候说过的玩笑话,父亲怎么当真了。一会还要进宫给皇子们上课,苍连就不扰父亲清净,先下去准备了。”
傅计无力的挥了挥手,苍连又是恭敬一拜,悄声退了出去。
夕阳正好照在了少年单薄的身上,在地上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倒影。
堂上的人看着地上的影子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涌上心头,他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八年了,安家的那位小郡主也快回来了。
溪水潺潺,曲径通幽处,傅苍连正站在养心亭看着池塘里的莲花。
浊世佳公子挺拔如松,清冷似竹,其花水佩风裳,灼灼玉立,远远望去,极尽风雅。
种玉来寻他家公子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他匆匆走上前,在苍连身旁小声催促道:“公子,时辰快到了,我们赶紧走吧。若是让皇子们等,那可就不好了。”
苍连点点头,将手中的鱼食一股脑倒进了池塘,接过种玉递过来的素帕,边走边仔细的擦拭着刚刚手上被染脏的地方。
马车早已备好,两人上车后,车夫收起脚蹬后便熟练地向皇宫方向驶去。
车内的香炉里燃着的是苍连最喜欢的香,茶水点心也早已备好。
苍连上车后看也不看便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只剩种玉一个人对着满桌的美食流口水。
“吃吧。若是再晚一些,恐怕你的口水都能把马车给淹了。”身旁传来苍连疲惫的声音。
种玉听到后大喜,连忙说道:“多谢公子。”
种玉从傅府门口一直吃到玄武大街。眼看再拐一个弯就要到皇宫了,苍连却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种玉看了看手中的玫瑰酥,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说道:“公子,咱们今天进宫,恐怕会碰见那位…”
对面的人顿时睁开双眼,乌黑的双眸亮的惊人。
“我只是去教皇子们读书,今日谁进宫,谁不进宫,与我有何关系。再者,等…”话语猛然停住。
少年垂眸思索片刻,声音轻的几乎要随风消散一般:“她又贪玩忘性又大,想必她早就把我抛之脑后,忘得干干净净了吧。”
“少爷”种玉没听清,歪着头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啊?”
苍连看着他,警告道:“不要去想那些跟我们没有关系的事情。想要在皇宫生存,就要时刻将谨言慎行四个字记在心里。”
车内突然一阵晃动,马车在宫门口稳稳停住,外面传来了车夫的声音:“公子,到了。”
种玉率先跳下车,把脚蹬放好后,苍连轻扶着种玉的手缓缓从车里下来。
两人往白麓书院快步走去。
太子和三皇子已经到了,正坐在栏杆边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三皇子从小养在皇后娘娘膝下,所以两人感情最是要好。
“少师。”见苍连进来,二人纷纷起身向苍连行礼。
苍连笑着点点头,走到位置上后开口说道:“殿下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想必前几日的考核定然又拔得头筹。”
“老师谬赞了。”太子回答道,“不过是本王温书时的内容和父皇出的考题相撞了罢了。”
“皇兄,你也太谦虚了吧。”太子话音刚落,三皇子就急急开口对苍连说道:“你每日早起温书复习,从没有一刻怠慢,这都是大家都知道的啊,要我说,父皇日后肯定要传位给你。”
太子笑着连连摆手,可却连墨色一样的瞳仁里也印出了几分喜悦:“这种话岂能随便乱说,三弟总是这样爱胡乱言语。”
三皇子立马跳起脚来:“太子哥哥,我哪有…”
苍连摇着扇子看着两兄弟打闹,然而他此刻却已无心再去听两人说了什么,他的注意力放到了三皇子刚刚说的话上。
这是第几次了,三皇子不分场合的讲一些会给太子惹麻烦的话。
他看向三皇子的位置。
三皇子正在专心致志的吃糕点,跟往日没心没肺的样子别无两样。
傅苍连感觉,自己快要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缺心眼还是话里有话。
“各位真是抱歉,我们来晚了。”门外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三位穿着常服的皇子走了进来。
一见他们,三皇子冷哼一声,随意拱了拱手后便继续低下头去吃面前的糕点。
其中一位皇子见状就要发火,太子适时起身说道:“二哥,四弟,六弟快些落座吧,马上要上课了。”
“且慢!”一位满头银发的俊秀少年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都被他吓了一跳。
少年张口说道:“陛下有旨,今日有贵客来临,还请各位皇子们还有少师大人即刻前往宣明殿。”
贵客?什么人竟然能被皇帝称为贵客?
众人面面相觑,本想再问的清楚些,可那个少年说完后转身就走,根本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他举止傲慢无礼,竟是完全没将面前的人放入眼中。
“各位,走吧。”在面面相觑中,太子长袖一挥,率先向宣明殿走去,三皇子立马跟在身后。
风中隐隐传来花香。
苍连看着走在前面的几位皇子们,心中不免有些惋惜,过了今日,恐怕有些人就再也凑不齐了。
宣明殿
殿内如往常一般被浓郁的药香弥漫。
几人进去时,皇上正坐在桌前跟人下棋。
“啊哟,来啦。”见一行人过来,皇上放下了手中的棋,示意身后的婢女为他们搬来了软凳。
“今天找你们来,是为了让你们见见一位故人。”皇上斜靠在椅子上,指了指刚刚和他下棋的白衣女子。
少女明眸皓齿,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通身的气派不似皇城里养出来的慵懒贵人,倒像是常年在山中修习的小医女,清逸脱俗,灵气逼人。
傅苍连低垂着头,用尽所有力气让自己保持平静,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几乎要被抠出血来。
八年了,当年的小女孩长这么大了啊。
皇上环视了面前的皇子们一圈,笑呵呵的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她啊?”
“忱音郡主。”
“等等妹妹!”
几位皇子几乎同一时间惊呼了起来。
纵使他们早在路上思考过了今日的贵客到底是谁,也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当年被皇帝亲自贬去蛮荒之地的护国大将军嫡长女,安祈年。
八年前的那场大战,护国大将军几乎折损了全部兵力,宰相傅计上奏说掌管安府三处军事要地的安祈年和统领三军的安穆武有叛国之嫌,这才导致伤亡惨重。皇帝震怒,当即下令要满门抄斩,以慰边关将士亡魂。此令一出,满朝哗然。年逾七旬的国师亲自带着满朝上下的文武百官在乾坤宫前跪了三日,皇帝才勉强收回了成命。但也就此收了安穆武的半块虎符,罢去了其调动兵队的能力,成了个空壳将军。而安祈年也因监管不力被赶去青峰山,这一去一回便已从那个早慧的稚童长成了淡然沉静的少女。
安祈年幼时和他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再次见到她,大家不免心中皆是一喜。
只是下一秒,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问题,背后忍不住发凉: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秘密的回来。
麒麟的别称名曰等等,是安祈年的乳名。
麒麟再入金陵,天下将不宁。
这是国师当年给安祈年的预言。
当一个不能回来的人回来了,就说明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