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司已年近五旬,蓄着一缕小八字胡,常年板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见安祈年进来,礼司放下手中的茶杯,象征性行了一礼,问候道:“忱音郡主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劳烦礼伯伯费心了,祈年昨晚一夜安眠。”安祈年扶着半夏的手缓缓坐下,浅笑着看向礼司。
“不知道今日,礼伯伯找我何事?”
此话一出,礼司刚刚挤出来的那抹微笑瞬间消失,他挺直腰背,严肃质问道:“郡主此次回来,你可知会给人民百姓带来多少灾祸?”
灾祸?恐怕你比我更像个灾祸。
安祈年心中冷笑
当年他们家祖上慧眼识珠跟对了主子,被封了一个世袭的官差。
因此礼家才有机会一举从农村搬迁来至金陵,如今也已发展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家族。
只不过,若他单单只想要靠这些就可以跑来质问镇国大将军嫡长女,与公主同等身份的忱音郡主,那他恐怕太看得起自己了。
安祈年慢悠悠开口道:“户部尚书这话,祈年怎么听不太明白。”
“你不必与老夫这般虚与委蛇。”礼司袖袍一挥,一整副倚老卖老的恶心模样。
他不客气的指了指站在安祈年背后的半夏,示意她来给他添茶。
半夏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情不愿的给他倒了半杯。
“老夫也算是看着忱音郡主长大,在没出那档子事之前,陛下和皇后娘娘对郡主殿下的疼爱劲儿,怕是宫中没一位公主皇子比得上。可是自从将军府落败,国师颁布了预言,郡主就该知道,那些万千宠爱的日子便回不去了。
当年陛下为了国家安稳,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把郡主贬去了那穷山恶水的青峰山,并下令如无召回,终身不得重返金陵。
只是今日,郡主既然没有陛下的指令,怎么就这样偷偷回来了呢?
郡主殿下莫不是跟当年一样,受了奸人迷惑,继续回来做别国奸细的吧。”
礼司斜倚在红木椅上,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他摸了摸腰间玉坠,继续说道:“若是郡主对老夫坦言相告,说出指使郡主谋反的背后贼人,等到下诏狱时,老夫还可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替郡主说几句好话,让郡主在那牢里少受点罪。”
安祈年静静地看着面前那张写满愚蠢两字的脸,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出声。
这个世界是没有蠢人就不能转了是吗?
老天一定是知道她昨夜太紧张没睡好,所以大早上专门派了个笑话过来娱乐自己。
她头一次觉得老天爷还挺人性化。
想到这里,她的语气多了几分宽容
“礼大人如今官居三品,想必定是朝中重臣。今日光临安府同祈年讲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祈年感激不尽。只是。”安祈年话锋一转,突然问道:“祈年此番是秘密回京,礼大人是如何得知?”
礼司拿起手边的糕点,随意答道:“那自然是傅,六皇子啊。”话语猛然停住,他猛地看向安祈年,眼里划过一瞬愤恨。
安祈年身体微微向前倾斜,拖长声调反问:“哦,六皇子啊。看来礼大人和六皇子殿下关系不错啊,都敢把陛下不许拉帮结派的警告都给忘了。”
礼司感觉自己额上冒出了一层薄汗,他讨好的笑道:“呵呵,郡主殿下听错了。老夫,老夫向来忠于陛下,不敢跟哪位皇子刻意走的亲近。”
呵,这老东西还挺会说话,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把锅都推到淮深头上。
安祈年脸上流露出了几分不快,声音也冷了下来:“那照大人的说法,都是六皇子殿下逼你替他做事的咯?本郡主记得,在我离开金陵前,礼大人还是个靠祖上阴德才当上的芝麻小官。没想到才过去了几年,礼大人竟能让计谋无双的六皇子殿下为你三顾茅庐,请你做事。都怪祈年眼拙,竟没有看出当年礼大人多次科举考不中原来只是在藏拙不愿出山罢了。”
“郡主,老夫…”
“对了,大人如今佩戴的这枚玉佩,似乎是域外进贡的孤品,据说戴上可舒筋活血,延年益寿。只是这等奇珍巧物,为何没有进宫献给陛下,倒是反而出现在了大人的身上。
祈年深知,礼大人向来清正廉洁,两袖清风。为了避免大人日后落人口舌,稍后本郡主得去拜访一下六皇子殿下,让他好好查查大人这些年都跟何人接触,有没有被人挑唆做过或者说过什么大逆不道,贪赃枉法之举。好以证大人清白之名啊。”
“郡主殿下,是在下一时失言,还请殿下恕罪!”
听到最后几句,礼司早已心中大乱,他连忙匍匐在地,颤颤巍巍向安祈年求情。
他边向安祈年求饶,心中边大骂何奎太不厚道。
当初何奎跟自己说,这位安家大小姐只是一个病恹恹的弱女子,只需要稍微吓唬几句,那定然就吓得花容失色,为他们所用了。
可谁承想,这威逼利诱还没用上,自己倒是被一棒子闷棍打的站不起来了。
整个鄞朝,谁不知道这位六皇子魏淮深惹不得。
他的母妃萧贵妃与陛下是青梅竹马,是情深义重的年少夫妻。
虽然如今美人迟暮,可陛下却依然只宠她一人,几乎从不在别的妃子寝宫过夜。
而六皇子也不负陛下萧贵妃厚望,自幼聪慧,是全金陵的偏心和疼爱。
自他出生那日起,他就注定是这座皇宫里最尊贵的皇子。
虽说他的性子有些过于冷冽,不喜与人多加接触。可他却是众位皇子中最为孝顺的,从来没有反驳过陛下任何的命令。
但唯有出门云游这件事,他一人在宣明殿跪了整整三天三夜,陛下因此发了滔天怒火,并威胁要废掉他的封号依然无果后终于无奈点头同意。
而这位六殿下,至此一去就去了五年,如今也不过才刚刚回宫两三年的光景。
但也正因为他在人间历练的缘故,相比于其他几位皇子,他对于陛下提出如何治理水患,流寇等问题的回答也最为落地,给出的解决方法也最为根本。
而说起他,倒还有一件趣事。
在去年陛下携众人在朱雀楼上与百姓共度上元节后,魏淮深的样貌便成为了百姓口中茶余饭后最为津津乐道的谈资:少年负手而立,一身玄衣墨发,一把横刀佩于身侧,头戴一顶白玉发冠,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目不怒自威,真是好一位潇洒恣意的少年郎。
现如今,纵观如今宫内上下,唯一能与太子殿下一争储君之位的,也只有魏淮深一人了。
礼司偷偷看向端坐在堂上的少女,一身素净打扮,表情寡淡,可眉眼间却透露出不可侵犯的气势来。
背后的冷汗再次将身上的衣服打湿,他咽了咽口水说道:“是老夫失言,老夫失言,还请郡主恕罪。”
堂上的人不发一语,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
礼司又咽了咽口水,心一横说道:“此次老夫是受到贼人所惑,所以才,才对郡主说出了那番大逆不道之言。”
“贼人?”安祈年将这两字细细念了几遍,似乎若有所思。
“烦请礼大人告诉我,这位迷惑你的贼人是谁啊?”
听见这话,礼司再次匍匐在地,大喊着说道:“请郡主殿下明鉴,在下全是被这位贼人所害,在下冤枉啊!”
安祈年笑着抬了抬手,半夏适时的将礼司搀起,半扶着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等礼司屁股终于在位置上坐稳,安祈年方才笑眯眯的开口:“礼大人对祈年行此等大礼,真是折煞我等小辈了。祈年不过随意闲聊两句,大人怎么就吓得连座位都坐不稳了。”
礼司心中一凉,自己被诈了。
他一边大骂安祈年毒蝎心肠,一边只得咬着牙把祸事都忘何奎身上推:“郡主远离金陵这些年有所不知,如今的边关守将已经从穆江军换成何奎,何将军了。”
“哦?说来听听?”
礼司擦了擦额上的汗,继续艰难说道:“这何奎是草莽出身,平日里横行霸道,边关百姓都过得苦不堪言。只是碍于他的淫威,所以没人敢有半分怨言。
前几年他更是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竟和谯国的边关首领的女儿成了亲,跟他们结成了亲家。
他如今早已是这一方霸主,我们这些做文官的,纵使心中明白,可我们都有各自的妻儿,谁又敢真的跟他对着干呢。”
“好了,我知道了。想必礼伯伯身体也乏了吧,你先回去休息吧。”
听见这话,礼司惊讶抬起头,他已做好跟安祈年打拉锯战的准备,可没想到她竟然就这样放过了自己。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礼大人,你没听见吗,我家小姐说你可以走了。”半夏催命的声音在耳边炸起。
“哦,哦。”礼司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向门外走去。
“半夏。”见礼司走了,安祈年才有些放松下来。
她揪着玉佩的穗子,皱眉问道:“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啊。”半夏将安祈年一把从椅子上拽起,用力往房间推去:“小姐,你赶紧去换衣服吧。要是让六殿下看到你穿成这样,怕是又要笑话你…”
“笑话我们小祈年什么呀?”一道男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尾音微扬,音色像薄冷的冰线割破了早秋清晨的日光。
安祈年瞪了他一眼,平淡的面庞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少女的明媚。
魏淮深挑了挑眉,笑的散漫不羁。
他从胸前掏出了一本小册子,漫不经心开口道:“这是你要的关于顾止弋的消息。他今天刚跟父皇告了病假,说是得了风寒,现在正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
安祈年拿起册子草草翻了几页,就随意的放在了一边。
魏淮深眼眸微动,语气有些怪异的问道:“你不再检查检查?就不担心我给你的情报是假的?”
安祈年正低头在丫鬟送来的食盒里挑挑拣拣:“不用,你办事我最放心。”
他喝了口茶,起身说道:“既然东西送到了,那我就先走了。父皇让我一会儿去陪他下棋。”
“嗯嗯,去吧。”安祈年随意的挥了挥手,继续低下头吃东西。
今日起的太早,从起床到现在,早已过了两三个时辰,她实在是有些饿坏了。
魏淮深看着面前人的动作,唇边笑容渐盛,早已没有了往日孤傲冷漠的模样。
他递给半夏一个方子,又嘱咐她要照顾好小姐后,面容愉快的飞檐走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