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比先前小了很多，苏枫的大门口，一辆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司机看到凌嫣的身影出现后，连忙上前为她打开车门：“二小姐，请上车。”
“外公派你来的吗？”
“老爷听闻二小姐今晚遇险，十分担心，特意命我前来接您回大宅。”
凌嫣看了司机一眼：“担心？这种情绪恐怕永远都不会出现在我那外公身上，送我回学校。”
司机早已预判到凌嫣的不配合，同她说话的当口，已经把电话给凌老爷子拨了过去。
“小嫣，你来大宅，外公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他口中的“有些东西”，很大概率是凌嫣父亲的遗物。从小到大，凌成云威胁她的手段十分单一，扣押父亲留给她的物品、用奶奶和二叔的前途要挟，方法平平无奇，但效果出奇的好。
程家是凌嫣的软肋，她可以和凌家人一刀两断，却无法割舍同奶奶的羁绊。
凌嫣疲惫地靠在后座上养精蓄锐，一会恐怕还有场硬仗要打。
虽是深夜，凌家大宅的客厅内却一片灯火通明。见到凌嫣的身影后，二舅凌霄快步走上前来，大嗓门几乎传出二里地：“小嫣，怎么搞的？你和阿恒在闹什么别扭？“
凌嫣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二舅的消息还真灵通。”
“要不是小雅告诉我，你还打算瞒着不成？”
坐在沙发上的表姐凌君雅有些担忧地开口道：“小嫣，我听向荣说，你今天和江彦恒提了分手。”
薛向荣除了是江彦恒的铁哥们外，他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凌君雅的未婚夫，按照亲戚关系，凌嫣应该喊他一声“姐夫”。
“你要分手？不行，我不同意。“凌宵的大嗓门又提高了三度。
凌嫣对这个唯利是图的草包二舅历来没有好脸色：”这是我的私事，二舅你管得未免太宽了。“
凌霄的大脸一瞬间涨红。他在凌家也是仅次于凌老爷子的决策者，素来唯我独尊，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旦对上这个柔柔弱弱的外甥女，他的内心却经常打怵。
大概是因为凌嫣没有什么把柄供他拿捏吧。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凌成云手持拐杖，一步步地迈下台阶，他的腰板依旧挺直，依稀可见当年戎马倥偬的模样。
凌霄见到父亲出现后马上支棱起来：“爸，您看看凌嫣，实在太不像话，我好不容易才拉来江氏的赞助，她倒好，说和人家江少分手就分手，万一惹得江家不开心……”
凌成云将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杵了几下，打断了凌霄的喋喋不休：“将那两个项目撤回。”
凌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爸，那可是好几个亿的项目啊。”
“你不愿意撤回也可以，后果自负。”凌成云这一句话就让凌霄哑了火。
“怎么，先前不是屁股后面追着人家追得挺欢实嘛，这么快就舔不动了？”老爷子扭头看向凌嫣，表情似笑非笑，“也罢，你和江家那小子不合适，趁早分开是正确的选择。”
凌霄的脸上写满不可思议：“爸，难道小嫣还能找到比江彦恒更好的男人？”
江家可是北城首屈一指的富豪。
凌成云未置可否：“你怎么知道没有？”
凌嫣猛地抬起头，几个小时前那个将自己抱入拖车的高大身影浮现在眼前。景飞，景家庞大商业帝国的掌舵人，无论外貌还是经济实力都能和江彦恒媲美的存在。
难怪外公有底气终止和江家的合作，原来他竟打着依附于景家的主意。
但凌嫣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景飞为何要与凌家合作。凌家虽然顶着个豪门的壳子，实际上由于二舅经营不善，搞出了一屁股烂账，景飞混迹商场多年，岂会不清楚这些门道？
她本打算深入追问一下，却突然觉得太阳穴如同被重锤敲过一般疼痛。
见凌嫣面露痛苦之色，凌君雅上前摸了下她的额头，手心的滚烫触感令她惊呼：“糟糕，小嫣发烧了。”
这个晚上，高烧的凌嫣睡得异常不踏实，那些被尘封起来的往事，趁着身体虚弱之际从脑海中努力向外逃窜开来。
她梦到了10岁的自己，在江家豪华的无边泳池内拼命挣扎着，水灌进了她的鼻子和嘴巴，肺部的氧气越来越稀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绝望的凌嫣看到头顶上出现了一个明亮的隧道，隧道那头，父亲正笑着朝她招手，凌嫣也笑着向父亲伸出手，她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刚刚那种窒息感已经消失不见。
就在即将跨过生死的那道分界线时，一道矫健的身影分开水面，径直朝着她游了过来，她被人托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久违了的空气，然后头一歪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凌嫣已被安置在软软的大床上，床边站着眼睛湿漉漉、浑身滴着水的江彦恒。
当时年仅12岁的少年还未成长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贵公子，见她醒来，江彦恒紧紧地搂住她：“妹妹别怕，恒哥哥在这里，恒哥哥会保护你。”
那双湿漉漉的奶狗眼，从此印在了凌嫣心中。
“叮咚”的提示音响起，凌嫣从似睡非睡的梦境中醒来，发现手机上面有几十条微信和未接来电。
几乎全都是江彦恒发来的。
她苦笑着将手机关机，从床头柜上摸出那枚兔子玉坠，又重新躺回到床上发呆。
先前苦追江彦恒时，从来都是她每天热情地打电话发微信问候，江彦恒有时候不理睬，有时候懒洋洋地回个“嗯”字。
如今自己心灰意冷，打算结束单方面的我追你躲关系时，江彦恒倒主动起来，这个大男孩，性格实在别扭得很。
凌嫣用手指慢慢勾勒着兔子的形状，对着空气开口道：“明浩哥哥，对不起，我恐怕无法完成你的嘱托了。”
那个将生命留在了18岁花季的苍白美少年，临终前的唯一愿望，是希望凌嫣能够与江彦恒携手共度一生。
记忆中，16岁的凌嫣紧紧咬住嘴唇，不愿被江明浩看到自己落泪的模样：“明浩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把身体养得棒棒的。“
江明浩摇摇头：“小嫣，让阿恒陪着你走下去吧，别看他性子嚣张了些，本人其实很单纯很善良，对你也十分用心，可惜，我看不到你穿着婚纱的模样了。”
”不，你一定会好起来，我们课题组研发的新药已经通过了专利申请，很快就要上市了。“
江明浩虚弱地笑了笑：“那太好了，我要当你的小白鼠，亲身验证药效的神奇。”
结果他却食言了，不久之后，江明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留给凌嫣的，只有这枚亲手雕刻的兔子玉坠，以及一个尘封了4年的秘密。
凌嫣属兔，又很喜欢兔子。不过，除了她的明浩哥哥，恐怕再也不会有人为她送上如此饱含心意的生日礼物了。
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腮边，又悄无声息地没入枕巾。
正当悲伤的情绪在卧室内逆流成河时，房门突然被人大力踹开，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奔到眼前，冰凉的手搭上她的额头，强烈的刺激让凌嫣惊呼出声。
“还有力气鬼叫，说明病得不重。”来人利索地掏出医药箱，冲着身后的凌君雅吩咐道，“把你表妹扶起来，我给她打一针。”
凌嫣平生最痛恨打针，闻言立刻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不。”
白乐乐冷笑：“有本事别生病啊，生病了就要遭罪。”
凌嫣看了一眼凌君雅：“姐姐，你为什么把她喊来？”
凌君雅坐到凌嫣身边：“你烧得太厉害，我担心光靠口服药不管用，就给白医生打了个电话。”
白乐乐在配制药液的空隙接茬：“我好不容易才申请了一天的调休假，原本想要和新认识的帅哥你侬我侬，这下倒好，计划全被打乱了。”
凌嫣捂住额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姐，我宁可病死也不让白乐乐给我打针，她是学妇产科的，专业根本不对口。”
“哎呀，各行各业都是相通的嘛，别哔哔了，快，胳膊亮出来。”
正在凌嫣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之际，管家恭敬的声音响起：“二小姐，江少来看您了。”
话音未落，江彦恒修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
白乐乐不屑地瞟了眼江彦恒：“麻烦江少在外面等会，屋子里都是女人不太方便，连这么点眼力见都没有吗？”
管家被她的话吓到，心惊胆战地瞧向江彦恒。
江大少素来不是个好相处的，因为家世卓越长期被人尊捧，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冷不丁被个陌生的女医生无视，他不得发飙才怪。
然而，江彦恒什么话都没有说，淡淡点了下头后转身离开。下一秒，白乐乐的针头无情地扎进了凌嫣的胳膊，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听到她的尖叫声，江彦恒顾不上白乐乐所谓的“男女大妨”，大踏步折返回来，半蹲在凌嫣的床边，替她按着止血的棉球。
白乐乐嗤笑一声：“江少好深情，我好感动，但是，不知道您听没听过一句话……”
没等她说完，凌嫣就用眼神示意管家和凌君雅将白乐乐带走，这位前辈校友的毒舌功力非同一般，如果任由她说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况且，她也有些话想单独对江彦恒说。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内安静下来，江彦恒替凌嫣止住血后，又起身倒了杯水端到她面前。
从没伺候过人的江大少主动纡尊降贵，这个场面一旦被拍下，肯定能在热搜榜上连挂好几天。
凌嫣凝视着杯中的水，思忖着如何开口。
江彦恒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带着彻夜未眠的浓重的疲惫感：“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掏出手机，点开一条有关暴雨的报道，新闻所配的图片，正是凌嫣那辆被水淹没的汽车。
底下的评论是清一色的担心。
“车主怎么样？”
“愿大雨停歇，愿车主平安！”
“本人昨天在现场，来了辆拖车救援，车主应该没事，可惜车废了。”
“车子不是问题，人没事就好。”
江彦恒的眼睛里带上了一片水雾：“我不知道你昨天晚上经历了那么危险的时刻，如果……”
凌嫣当年溺水时，他目睹了全过程，深知凌嫣对水的恐惧心理。看到新闻报道中那辆牌子无比熟悉的车时，他一下子明白了凌嫣对自己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原因。
昨天晚上，他将这条报道连同下面的评论翻来覆去地看，愧疚之情溢成一条小溪。就连陌生人都知道表达关心和善意，而自己却成为险些害凌嫣丧命的元凶，他能够想象得到，她给自己打电话时内心的绝望。
凌嫣静静地将手机放下：“彦恒，冒雨开车接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必为此伤神。”
江彦恒用指尖拂过她苍白的面庞：”小嫣，你为什么不生气？“
他可以全盘接受她的愤怒、痛哭、咆哮等一系列负面情绪，却独独很害怕现在这种平静的状态。
凌嫣反问江彦恒：“我为什么要生气？”
是啊，她永远都是一副温和的样子，他有时候甚至故意想要激怒凌嫣，可她的情绪始终如同一条直线，一丝波澜都不起。
很多朋友表示无比羡慕他。
“我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位大气的女朋友，就我家那个醋坛子，三天两头闹别扭，心累。”
只有薛向荣这位长期置身于花丛中的公子哥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阿恒，我那个小姨子真的对你情根深种吗？真正爱一个人，不应该是一副无喜无悲的模样。”
思及过往，江彦恒的声音中国带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颤抖：“凌嫣，你究竟喜欢过我没有？”
凌嫣的视线落到枕边的兔子玉坠上“你昨天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没错，我只把你当成明浩哥哥的替身。”
江彦恒的眼睛瞬间通红，紧握的拳头上青筋道道浮现，他站起身，愤怒地冲出房间。
这个炮仗筒终于被点燃了！凌嫣重重地躺倒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瞪着天花板。
片刻之后，房门被人推开，她疲惫地揉着额头：“管家，我累了，今天不想再见任何人。”
直到一股熟悉的水飞蓟香气沁入鼻尖，凌嫣才意识到，来人是去而复返的江彦恒。
此时，他身上那股傲然肆意的气质完全消失不见：“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继续扮演江明浩的替身。”
凌嫣将头扭向窗户的方向，不愿与江彦恒对视：“我想明白了，替身终究取代不了原主，况且这样对你不公平。彦恒，你这么优秀，一定会遇到真心爱你的女孩子。”
“这是给我发了好人卡？招惹上我还想着全身而退，凌嫣，你未免有些太天真。”江彦恒冷笑，“这场游戏既然开了头，何时结束就由不得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