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总会突然下起雨来，过不多会儿又放晴。江苏淅淅沥沥下了近一个月的雨，好不容易有了个晴天，风吹在身上却还是冷的。
窗户没关好，携着寒气的风吹了进来，吹散了万珠的鬓发。
她的眉细长，圆而尖的杏眼，即使身穿浆洗到发白的藏蓝色外衣也掩盖不了她的秀妍，好似一块美玉，温柔不失锋利。
感受到冷风，她下意识将身上的被褥裹了裹，随后目光随眼前光线移动。可还没等她彻底回过神，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炸响，门外是一道尖锐的女声。
“二丫，我知道你在家，今儿你必须跟我回去，再不出来我就砸门了！”
二丫……但会这么叫她的，只有张徐氏。
万珠猛然抬起头，电光火石之间全部想了起来，不由得觉得十分头疼。
这个世界生母是皇帝长姐容珍公主，父亲是承宣五年的探花郎，万珠继承了父母二人的长处，不仅生得粉嫩可爱，更是聪慧过人，谁见都会夸一句才情双绝。
唯一令人可惜便是她天生患有心疾，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蹦跳。为此皇帝舅舅在京师郊外给她造了行宫，打算在她及笄时封她为郡主。
但是她六岁时父亲去世，她也与母亲走散，被牙子拐走，一路颠簸辗转来到了苏省，被张徐氏买去了做女儿。可买的终究不及亲生，张徐氏为人刻薄懒惰，因为多年无子便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她，对外说是女儿，但因为舍不得二两银子，便让她做下人的活计。
烧水，洗衣，养鸡，硬生生把白嫩的公主嫡长女蹉跎成面黄肌瘦的小可怜。生了儿子后，将她赶了出去，大冬天的她只穿了一身板结的棉衣，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被莲花村的村长杜怀真收养，取名为万珠。
万珠十六岁时，江南多地爆发了瘟疫，张徐氏的宝贝儿子张闻不幸染上了风寒，人参吊命也无济于事，恐怕要用狠药。安南县偏僻，十里八村都没个正经大夫，想看病必须要去泰州府。张徐氏为了挣钱，思来想去，便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眼看着万珠越长越漂亮，本地县令又缺小妾，张徐氏便想挣那五十两银子，便三番四次上门骚扰她。最后一次与张徐氏拉扯，万珠失足落水被送到了药堂，有人见到了她小腿上的胎记。
皇帝舅舅的犬獒锦衣卫因此查到线索，找到了她。万珠回了京师，却愕然发现母亲身边已经没了她的未知，京师的才女也变成了义妹柳相宜。
万珠惶惶不安，只能想办法讨他们欢心。她孝顺母亲，只因母亲的无心之言便同意嫁给镇国侯府世子；她亲近柳相宜，将所做的诗词歌赋留给她用，供她成名。她费尽心思讨母女二人欢心，本以为重得了失散多年的亲情，可到头来都是一场骗局。
若不是她死后灵魂久久不散，她也不会知晓柳相宜嫉妒她的才华让人换了她的药，也不会知道自己当初因为心疾被荣珍公主故意抛弃。
万珠怔怔地盯着地面，眼角划过一滴泪。
原以为放低姿态便能得到怜惜，得到想要的一切。可看似是迟来的补偿，其实她碍了别人的眼：容珍长公主厌恶她粗俗鄙薄，柳相宜嫉妒她才华，秦辅恼她横插情人之间。
看来这一次的任务对象就是这两人了。
门外张徐氏把门锤得震天响，万珠稳定下情绪，扶着床榻旁的木桌站起，一步变作两步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张徐氏没了耐性，正准备砸门，转眼万珠就将门打开了，冷冷地瞧着她，一双眼漆黑无光。
见躲了几日的万珠出来，张徐氏眉毛倒竖，眼神凶神恶煞。
她身着深绿长衫，头梳妇人髻，脸上的脂粉抹得很厚，却依然能透出暗黄的肤色，配上她尖酸瘦削的双颊，狰狞扭曲。
她狠狠地推搡万珠，风风火火闯进房间便开始翻柜子床铺。
万珠冷眼睨张徐氏翻箱倒柜。她翻找半天，愣是找不到一文半子，转身嚷嚷：“你把钱藏哪了？”
万珠嘲讽地扯起嘴角。
她当然找不到一分钱，因为她早在张徐氏第一次上门之后把银子给了抚养她的崔式芳夫妻，由他们保管。
张徐氏一无所获自然不死心，在角落里敲打，恐怕有丁点的遗漏。半晌后，她一双三角眼微眯：“我也不管你把钱藏哪了，你现在必须跟我回去，住在外人家里也不害臊。”
说罢上下打量她，似乎在掂量她，从脸看到身上，估量她究竟能不能拿到五十两。
万珠看着张徐氏的动作心中冷笑。当初她从公主府带出来的玉佩，发丝里穿的金珠子都不止十两，张徐氏不过是花了二两买下她，现在竟还想支配她。
张徐氏见万珠不像以前那般瑟缩，神色中隐有狠厉，在心中也是暗暗嘀咕。
但一想到独子和即将到手的五十两，她索性手一伸，拽住了万珠的胳膊。
早上正是清晨上工的时候，因此小院外围了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往里看，见两人拉拉扯扯出来，发出了嘲笑的嘘声。
张徐氏是外村人，此时也有点脸上挂不住，见谁瞪谁，逮着谁咬谁。乡邻们见她活像个泼妇，便犹豫不敢上前。
万珠在安南县的处境着实尴尬，她虽然在这里住了近十年，但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别人并不完全接纳她。
况且陛下重孝，上行下效，大魏以孝顺为尊。在外人看来张徐氏养育万珠两年，算她的母亲。当娘的教育女儿，外人怎能插手。
张徐氏也是拿捏了这一点，才三番四次上门找茬。
万珠看得真切，她本就不对别人抱有希望，所以并不气恼，一甩手就挣开了张徐氏的束缚。张徐氏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瞧着她，愣了好一会才接受万珠敢反抗的事实。
在她看来万珠依然是那个任人搓扁的小姑娘，此时当着众人的面被落了面子，恼怒之下欲掌掴万珠。
“徐春花！”
人群外爆发出一道吼声。
万珠，转头，见到一身量中等穿着蓝色直缀的文人，眼眶一酸。
来人是崔式芳。自从杜怀真夫妻去世后，便是他一直接济万珠，从十二岁一直养到十六岁，对她来说，崔式芳就是她第二个父亲。
她方才之所以敢开门跟张徐氏对峙，便是算到了崔式芳下学即将从私塾归家。崔式芳是秀才，在安南县这个小地方说话也是很有分量的，更别提他如今还是县里私塾的教谕。
崔式芳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上下打量万珠的模样，见她没事，才冷冷地与张徐氏对视。
平日里张徐氏上蹿下跳，谁也不怕，但一看到崔式芳这个秀才就犯怵，所以刻意避开崔式芳才敢上门找茬，谁知道今日他下课这般早！
张徐氏本来已经歇了心思，但是她错眼瞧见万珠那得意样子，心中又是一股火。
“崔秀才您是个讲理的，二丫是我养了两年的女儿，也叫过我娘。”
张徐氏说着，眼睛朝着万珠的方向飘，伸手就要扯她，“既然是风临村的人，就不该住在外人家里，我今儿就把她接回去。”
她的手还没碰到万珠，崔式芳就一掌拍下：“徐春花，你八年前把她赶出家门，是杜贤弟给她上了族谱上，她是杜家白字黑字的独女，跟你们徐家有何关系？”
徐春花的脸涨得通红。
万珠站在崔式芳身后，心情却没有多美好。
她知道今天张徐氏带不走她，但她会来第四次、第五次，她就是块狗皮膏药，不死就甩不掉。张徐氏又难缠至极，不彻底解决她后患无穷。她可不想日后时不时窜出个奇葩“养母”拖后腿。
万珠冷眼瞧着，很快就想到了计划，于是她扯了扯崔式芳的胳膊，自以为小声，实则没有控制音量，周围人都能听到。
“崔叔我听说泰州府瘟疫死了不少人，张小弟该不会也中招了吧？”
张徐氏一听这话，瞬间就恼了：“闭嘴！怎么不是风寒。你个小蹄子想咒安哥儿，看我不打死你！”
她说着就要上前抓挠万珠，却没发现周围已经空出一大片。
乡邻们仔细一想，是啊，风寒怎会一个多月都不好。若是瘟疫的话，就很有可能了。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远离张徐氏。
万珠心中乐开了花，面上装出一副惶恐模样：“可是…风寒我从小见到大，是不会有错的。”
张徐氏不信她，可莲花村的村民有三分信。
万珠的养父杜怀真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游医，年轻时周游大魏行医，娶了妻子后便定居在安南县。万珠跟着他学了六年医术，不说妙手回春，但治个头疼脑热还是十分熟练的，县里有些胆子大的妇人经常来找她看病。
崔式芳以为万珠怕了，便转身道：“徐春花，你儿子还病着，你就给他积点德罢，赶紧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眼见着带不回万珠，又被周围人像看妖怪一般看着，张徐氏脸皮上挂不住便想脚底抹油。万珠却在这时清清嗓子：“不过，张小弟的病也不是不能治。”
张徐氏听到这话，像是见鬼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万珠。
不等万珠开口，崔莺抢在她前面帮腔：“杜家小妹医术好着呢。”她说完，直勾勾地扫过众人，落在人群中一角：“李婶子，您儿子去年可是杜小妹治好的，您还记得吗？”
李婶子一拍脑门，连声道：“是啊，是啊，瞧我这记性，我家幺儿去年幺儿的风寒，确实是杜妮儿治好的，现在活蹦乱跳的呢。”
李婶子小儿子自幼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咳嗽发热，那场风寒眼瞅着撑不过去体弱多病，谁知道万珠一副药竟然把他给彻底治好，一年多没再生过病，村子里私下惊奇了许久。
话匣子一打开，村民们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穷乡僻壤见不到大夫。杜怀真在世时已是远近有名的赤脚大夫，他去世后万珠继承他的衣钵，四处行医看病。
但是大魏女子地位低又耻于看病，妇人生病不舍得花钱。幸好万珠性格温柔，药方又多是山间常见药材，解燃眉之急又不会坏别人名声，所以她在妇人间颇有口碑。
见旁人传得神乎其神，张徐氏眼中疑虑逐渐打消，却仍有些犹豫。
万珠瞧出张徐氏已有七分动摇，只差一点加码，她就能彻底上钩。于是万珠慢悠悠补充道：“我不开药也能治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