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珠不得不停下手上动作,礼貌问道:“请问您是?”
张徐氏出面解释,中年人是安南县积善堂坐堂医师李成祖,因为张徐氏经常去县里买药,李医师也对张闻久病不愈有些印象。今日他本是来看病人情况,没成想看到姑娘在捣鼓什么东西。
于是李医师不答反问:“你在做什么?”
万珠回答:“针灸。”
李医师师承名门,也不敢以针灸治病,听到她这般,更是怒不可遏:“你可知治疗热症该灸何处,竟敢草率行医。”
万珠撇他一眼,心下顿时明白,又是个瞧不上女子行医的大夫。前世她苦练医术十余年,与人比试未尝一败,可大魏医学世家依然排斥她的学术,公然驳斥她的诊断,却拿不出更好的法子,生生延误治疗时机。
瞧出了是说不动万珠,李医师便呵斥张徐氏:“竟让一女子来治病,还不赶紧把她赶出去!”
崔式芳看万珠镇定自若,决定还是自己出来打圆场,于是拱手作揖:“李医师莫急,待侄女结束您再指教也不迟。”
万珠趁着他发怒的功夫已经在足三里行完针,擦干净手心汗退到一边。张闻身上汗水已经打湿床单,双眼却明亮,脸色白里泛红,精神济济。
这场景甚是怪异,李医师便狐疑地看向行针处。这一看,他差点把自己胡子揪掉。
大椎穴,手三里,足三里,竟然分毫未差!
这一手针灸,取穴取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效果不佳。刺针力度、深度都把握得十分精准。没有十几年功力可使不出来。
李医师心中激动,连忙给张闻把脉,一双手抖若筛糠。察觉他的脉象平滑沉稳,再不是昔日虚浮浅薄。他骤然转身,目光如炬地盯着万珠:“请问小娘子师承何人?”
万珠闻言却一愣,不禁背后冷汗津津。
前世她跟着父亲学医多年,进京后仗着身份尊贵也不忘了磨炼技艺,是以针灸切脉越发炉火纯青。
但如今大魏医学式微,她又年仅二八,这一手老练医术骗骗张徐氏还成,谁成想李医师竟也会追根究底,一时间忘了藏拙。
李医师说完这话,才意识到不该这般莽撞询问。大魏最精湛的大夫医师都在京师,剩下的要么医术不佳,要么是不出世的高人。高人多有些避世的怪癖,若是因此惹了他人不快,岂不是不妙。
但覆水难收,话既然说出了口,李医师便期待地看着万珠。
万珠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正欲硬着头皮解释,就听得崔式芳说:“侄女天资聪慧,只与其父学了六年医术,并无师父。”
李医师眼前一亮:“令尊是?”
万珠缓慢呼出一口气答:“父亲万怀修,只一游医尔。”
她是不是说谎,她父亲是游医没错,但医术可不是跟他学的。
李医师却不赞同地捋了捋胡子:“游医周游四方,医术扎实稳健,你无需鄙薄。令尊如今在何处?”
古人云:识者以谓合住一言,贤于数十万兵。更有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
若是能与万大夫秉烛长谈,定然于他裨益非常。
崔式芳语气深沉:“万贤弟两年前已然故去。”
李医师动作一顿,道声节哀,心中万分惋惜。
万小娘不过学了六年医术已颇有成效,若是万怀修在世,有朝一日必能名动大魏。
李医师依然是可惜,于是校考万珠,见她对答如流,稳重大方,颇为满意地点头。
万珠明了定是这老头脑补太多,猜测父亲是隐世神医,她的针灸自然传承其衣钵,于是对她的医术信服不疑。
聪明人想得多也是好事。
万珠拔了针,命张徐氏擦干张闻身上的汗,又让她撤掉屋中炭盆。
“三日内不要碰水,药量减半。”
张徐氏摸了摸张闻的脸,烧已经退下来了,忙不迭地应和。她现在哪里还敢不听万珠的话。
张闻的病是治好了,张徐氏的账她还没算呢。
总不能白白让张徐氏白得了好处,她可不是活菩萨。
心中有了计划,万珠便看向张徐氏,眼神十分专注,幽幽的像漩涡。
张徐氏被她盯得有些发毛,摸了把凌乱的头发,又拘谨地搓手:“珠珠啊,你这是…”
“徐婶子。”万珠脸上没了笑容,看起来很是正经:“您是不是近来身体不如从前了,走两步就累,也没什么胃口?”
张徐氏仔细回忆,似乎的确如此。
于是万珠夸张地叹了口气,将张徐氏吓了一大跳,连忙追问她何故。
万珠替张徐氏把了脉,又看了她的舌苔,沉吟道:“你这是脾胃虚寒,气滞不运之症。”
她的余光瞥向李医师,他正在研究银针,并未注意到这里。
不过就算李医师听到了万珠也不慌。脾胃虚寒可大可小,小了就是食欲不振,大了就是气滞不运。她只是在忽悠张徐氏。
若是搁在前世万珠定不会这般,医者当光明磊落,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但她已然复生,心中有了欲求、爱憎,医道也随之扭曲。
与她无关之人她倾力相救,但她所憎恶之人,她不毒死他们已经是她仁慈。
就比方刚才施针,足三穴偏一分便能致人终身残疾。救人与害人全在她一念之间。
张徐氏听不懂,她只知道自己脾胃出了问题,又赶紧问是不是很严重。
万珠点头:“如果不及时治疗,等到夏天你就会浑身发寒,下吐下泻,有损寿命。”
张徐氏脸上血色顿时褪去,身体摇晃差点倒下,万珠伸手去扶,被她一把攥住手腕:“澄苒,你有办法的吧,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哪有人不怕死,尤其是张徐氏这般小富之家,更是非常注重健康,更何况她还有个宝贝独子,更是怕死得不行。
万珠心中暗笑,面色却十分为难为难:“调理脾胃乃长久之计,我虽有一副药方,可价格不菲。”
李医师听到药方眼睛都亮了,竖起耳朵听。
“高丽参、陈皮补益脾胃,枳实、川朴、夏姜、香附、青皮行气和胃降。此方服用后下泻,待止泻后,以潞党、川椒、云苓温和补胃。”
李医师心中称赞,又碍于长者风度淡然道:“第一副药方为何会下泻?”
万珠语速不疾不徐:“脾胃中有湿气,药方祛湿后下泻,待湿寒之邪祛除,自然就能止泻。”
妙极!
李医师又问:“这药方你在哪里看的?”
万珠睁着眼说瞎话:“父亲从医书上精炼而来,我跟着就学会了。”
其实这些都是前世她向太医讨教来的。
李医师又是一阵长吁短叹,见张徐氏焦急,便回应道:“这药方精妙,你可以按次抓药,安南县没有云苓、枳实与香附。据老夫所知泰州辖也极少有此药,恐怕此去江都县求药。”
经李医师解释,张徐氏才知道扬州府的郭县设立在江都县,位同扬州府,是个极为繁华的县城。
安南县距离江都县可有上百里路,况且山路崎岖,水路又颠簸…张徐氏跌坐在椅子上。
她就是个市井妇人,哪里想过要出这样的远门。
万珠说:“您也可以差镖局帮您买,但十两银子只能买一个月的药,是远远不够的。”
光是给张闻看病就已经掏空了家底,怎能拿的出十两来。
张徐氏绝望了。
事态比自己预想得还要顺利,万珠缓缓说道:“我还有一个办法。”
见张徐氏目露希冀,万珠伸出手:“把当初我挂在腰上的玉佩还给我,我就给你开个食疗方子。”
那枚玉佩名叫如意双心扣,是皇帝舅舅在她出生时送的礼。图纸是皇帝亲手所绘,寓意玲珑聪慧,世上仅此一块。
玉料取自南阳独山,皇帝的私矿,巴掌大的一块水头极好的玉料,只为了给万珠雕刻一枚两指宽的玉佩。
不识货的人只会觉得它成色粗糙,所以张徐氏当年并没有卖出一个满意的价格。但是因为给张闻治病,她不得已再次典卖玉佩,让锦衣卫找到了她的线索。
她现在不想回京城,所以这枚玉佩绝对不能落入锦衣卫手里。
张徐氏八年前就去过一趟当铺,店家说这玉不值钱,她信了,但瞧着花纹栩栩如生,也不舍得扔,一直搁在妆匣里。如今见万珠索要,虽然疑惑但还是赶忙取出玉佩。
摸着手中冰凉润滑的如意双心扣,万珠心中喟叹一声。
皇帝舅舅对她真的极好,可是她之后要伤他的心了。
收回思绪,她又伸出另一只手:“给我一两银子。”
张徐氏大惊失色,她怎么还要银子!
“我不是医师,不能开方子。”万珠说:“这一两银子自然是给李医师的润笔费。”
李医师皱眉:“这如何使得。”
药方经过别人的手,相当于拱手送于他人。万小娘没有防范心,他李成祖不是那种占人便宜的宵小。
万珠说:“食补药方本就是平民的智慧,我不过是将它告诉别人而已。”
所谓医者,药销美禄应夭折,医过芳辰定鬼憎。就是要有不为铜臭所动的美德。
李医师动然,佩服于她的豁达大度,所以也不推脱。
万珠要是知道他的想法,定是要说屁的美德,她只是找个由头让抠门的张徐氏心中不快而已。
张徐氏不快,她就快活了。
“徐婶子您要每日喝山药红枣粥,睡前喝一碗板栗南瓜汤,连喝三个月。”
张徐氏不敢忘,又恭敬地把他们送出去,肉疼地塞了一两银子给李医师。
门口看热闹的早就散去,只剩崔莺迎了上来,崔式芳摆了摆手,示意她待会再说。
将李医师送出村,崔式芳有满肚子话想问,先前碍于李医师在不能直言,如今便开了口:“张徐氏的病…”
“什么都瞒不过崔叔。”万珠笑了:“她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常吃冬瓜黄瓜等寒凉之物,再加上年纪大了,脾胃定会虚弱。按照我的方子狂喝汤,她一天天光往茅房里跑了,哪里还有功夫吃黄瓜,病自然就痊愈了。”
喝到四月,食谱早就变了,自然也不用再喝“药”了。
崔氏父女愕然,还是崔式芳先反应过来,哭笑不得:“真是个促狭鬼。”
崔莺欢喜地搂住万珠,直夸她聪明绝顶。
万珠笑眯眯地摸了摸鼻子,不是她聪明啊,是她太了解张徐氏了。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一行人自村口分别,在转角处与另外二人擦肩而过。一人身形魁梧佝偻,另一人着绿色直缀头戴四方巾。
万珠骤然回头,那少年人背影颀长高挑,行走间自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况且方才仓促一瞥,她看到那年轻人玉白色的侧脸,和鼻梁上一点红。
徐见微?!他怎么会在这里?
许是万珠愣怔得太明显,崔式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不是张屠户么。”
万珠忙问:“他旁边那位是?”
“张屠户的远房侄子,听说还是个秀才。”
崔式芳的语气颇为感慨,安南县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了,就连他也只是个下场四次勉强考上的老秀才。
万珠怔怔地收回视线,眉头松了又皱,半晌叹了口气。
她对前世那个容貌清俊艳丽、只手遮天的徐尚书并无好感,甚至因为某些原因对他略有微词。
只是徐见微祖籍乃京城,既然这人是张屠户的侄子,她应该是认错人了。
万珠走了两步后又皱眉,心下有些不安罢了,总感觉有什么脱离了自己的预料。
但想到唯一的身份凭证已经到手,她不需要担心被认出才是。
这边的张屠户一回家,张徐氏就迎上来,自然也注意到丈夫身边的年轻人。
张徐氏围着他打转,心中暗想,她那满脸麻子的表哥和相貌普通的嫂子,生的孩子竟然这般俊美,站在乡下院子里跟个仙人似的。而且年纪轻轻就有了功名,前途可大着呢。
今年不过十七岁就要下场参加乡试,若是顺利出来就是个举人老爷了。
张徐氏又想到混世霸王一样的小儿子,嘴里不由得不是滋味,说出来的话也带着酸:“等你以后考了状元娶个官家太太,表哥他们就享福喽。”
那年轻人一言不发,似乎被说得有些害臊,面颊微红。但他的眼神冷静疏离,极冷,看得张徐氏越来越拘束,最后竟然吭不出声。
再仔细看去,他还是那副温柔亲和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张徐氏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现在的小娃娃怎的一个比一个古怪,一个比一个骇人。
她不说话了,年轻人却问道:“方才家里有客人?”
声音和人一般动听疏朗,如玉珠坠落,一字一词皆是清脆。
谈到这个话题,张徐氏来劲了,把她与万珠的恩怨说得是清清楚楚,那架势大有三天三夜不完的模样,却丝毫没瞧到面前之人神色怔忪,一副追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