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音刚落,张徐氏蹭地一下抬起头,目光灼灼。不仅是她,连崔式芳都面色微怔。
治病吃药,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可即使是安南县的积善堂一副药也得八百文,若是单独请医师把脉开药,一两银子绝对是决计不足的。然而这一两银子可供三口之家一年嚼用,普通家庭不舍得,也掏不出来。
张徐氏家境稍好一些,也为张闻花费三两多,正是揭不开锅的时候。听说万珠不用开药,张徐氏恨不得直接把她拽回家里。
万珠微勾嘴角:“不过徐婶子,我要是能治好张闻,您以后可不能踏入崔叔家半步。”
见张徐氏眼神游移,贼心不死的模样,万珠冷笑:“徐婶子,张闻可是头痛微热怕冷,身上无汗,鼻塞流涕,还有浑身酸痛,偶尔咳痰?”
她说得头头是道、分毫不差,像亲眼见过一般,张徐氏越听越震惊,赶忙说:“是这样,是这样没错,安哥儿到底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啊!”
张徐氏在心里给自己捏了一把汗,她这个时候是真后悔,早知道二丫…不,万珠会医术,她怎么都不能上门找茬。现在倒好,舍弃一张老脸也讨不着半点好,真是羞愧难堪。
万珠说:“风寒化热,乃是冬季寒气入体所致。”
张徐氏听不懂,只看她脸色,想是什么绝症,竟嚎啕大哭起来,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可脸上一双精明三角眼滴溜溜地转。
“我对不起你啊万小娘,我是鬼迷心窍。你怨我没事,可安哥儿才六岁,他是我们张家命根子,求求你看在我养你两年的份上救救他吧。”
“……”
前倨后恭,能屈能伸,张徐氏当乃女中豪杰也。
万珠厌恶得紧,自然不欲与她争辩:“想让我给张闻看病也很简单,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不来此地,如何?”
张徐氏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又生怕她反悔,甚至把崔式芳也带去做见证。安南县离风临村有些距离,张徐氏掏钱租了牛车,约莫要半个时辰才到。
三人走后,看热闹的人群都散了,一捕快瞧着牛车远去,匆忙回了县衙。一路穿过寂静的大厅,在内院里停住脚步,准确来说是被两个侍卫拦下来。
侍卫着黑衣,上身披黑甲,在阳光下反射冷冽的光。此时佩剑半出剑鞘,锃的一下让捕快吓得失了魂魄。
小小的安南县哪里会有这般训练有素的侍卫,他们都是“贵人”带来的守卫,这几日便一直守着大门,不让任何人靠近内院。
若不是王班头有要紧的事情要禀报曹县令,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来这里。
而他心心念念的曹县令呢,此时正擦着冷汗坐在大厅左下方,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坐着一白衣青年,手中把玩着惊堂木,玉色手指绕过黑色木块,碰撞出艳丽的色彩。
头一日见他时,他虽然穿着朴素的直缀,那杨柳般的身姿光站着就吸引人。头上戴着翼善冠更是衬得他眉眼深邃,双眸温润。鼻梁上一点红,像雪地里的梅花。虽然不言语,但通身的气度溢于言表。
那时候看着还是个礼貌守节的青年人,可这次再看…简直就是活阎王!
活阎王手腕一抬,竟然将惊堂木随意摔到桌上,斜睨敢怒不敢言的曹县令一眼,笑:“本官瞧着外头有人,恐是来找您的罢。”
他这话才说完,门外的侍卫才放王班头进去,气得曹县令面红耳赤。
无耻小儿,竟然这般折辱他!
可是听了王班头的消息,曹县令也顾不上恼怒,赶忙说:“快派个人去看看,若是真的就赶紧把人带过来。”
自打上头下发了命令,曹知县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找不着北,就怕悲报上达天听。虽说圣上不一定愿意知晓小小偏远地区的疫情,但他怕泰州府衙啊。虽然安南县是个穷地方,但再穷也能捞着点,他可不能因为屁大点灾情丢了饭碗。
这几个月饭都吃不下了,瘦了十几斤,等来等去竟然等到了徐见微这个活阎王。但上天还是眷顾他的,现在可算给他找到了一条活路了。
“且慢。”徐见微露出一惯的笑容,“曹大人日理万机,区区小事不值得您费心,不如就让本官替大人分忧。”
徐见微虽年轻,可他奉旨而来专为瘟疫一事,又这般独断专横,曹县令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咬碎了牙:“但凭大人做主。”
*
张徐氏住在村头,因为丈夫是屠户,家境还算殷实,三口人住着一进四合院,院子里种两棵合抱粗的松树。张闻住在西侧间,曾经这里也是万珠的房间,张徐氏脸有些挂不住,讪讪地笑。
走近了,才发现西侧间挂着厚毛毡,一月天屋里竟然还烧着炭盆,还没进去便闻见浓郁药味。
听见脚步声,张闻抬起头,万珠趁机仔细打量他,原本红润白皙的脸蜡黄,印堂眉间青黑,眼中也没什么精神,见到人说话都没力气,看起来确实是病了挺久。
张徐氏摸摸他的脸:“安哥儿乖,马上病就会好了。”她俨然是慈母,又是哄又是安慰。万珠瞧着,冷哼一声。
张徐氏立刻放下了手,见她神色冷淡不似动怒,更加局促。不知为何,张徐氏觉得万珠身上那股子威严气息竟像那些富家太太,让她害怕。
万珠坐在张闻床边,手背搭上他的额头,触感是灼热干燥。再掰开他的嘴,舌苔发白、厚重,则是气血不足。
此时万珠心中已经八分肯定,这小子绝对是冬天出去疯玩,出汗后没及时脱下里衣得了风寒,这种病状多发生在小儿、青年人出汗后。
万珠搭上张闻的手腕,他脉象虚浮急促,八分已然变为十分。只是既然不能开药,就只有一个办法。万珠从怀里掏出一只素色布袋,在三人目光中打开,里面是一排泛着寒光的银针。
“听过针灸吗?”她捻起一根手掌大小的银针,在张徐氏面前晃了晃,张徐氏脸瞬间绿如菜色。
这么长的针要扎在安哥儿身上,不得扎个对穿?更别说一排针都要扎上去,旁人光是看着都要发抖。
张徐氏还没吱声,张闻却大叫起来:“你滚,我不要你扎我!小贱人。”
张徐氏平日里爱嚼舌根,什么腥的臭的都挂在嘴边,张闻便学她骂人,譬如什么“贱人”“小娘养的”,邻里因此退避三舍,不愿与他们交往。
张徐氏赶紧捂住张闻的嘴,根本不敢抬头看其余二人的脸色:“小祖宗啊,这是你阿妩姐姐,她给你看病呢,乖啊。”
张闻在张徐氏怀里挣扎,平时吃得好力气大,一脚蹬在张徐氏胸口,把张徐氏踹得跌倒在地,眼前发黑。
崔式芳看着一出闹剧,心中烦躁,看到万珠也是眉头紧锁的样子,便呵斥道:“徐春花,你要是不想治,我和阿妩现在就走。”
张徐氏哪能让他们这走,过这村可没这店,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个不要钱的医师。于是她一狠心,高高抬起手…
啪——这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张闻脸上,张闻被打得懵圈,回过神就扯着嗓子哭,也只是干打雷不下雨,张徐氏依然心疼得不行,又怕万珠还生气,不敢上前哄。
张徐氏难受,万珠可就开心了。她在后头看了好一会乐子才干起正事。
风寒化热,其实叫热症,要用烧山火补法刺大椎、手三里、足三里。大椎穴在第七颈椎与第一胸椎之间,需要病人趴着,于是张徐氏脱了张闻的上衣。
万珠卷起他裤腿,在左腿上用骨性标志取穴,以指甲掐出十字纹为标记定穴,是为足三里。手三里则要屈肘,取肱骨外上髁直下两寸处,同样做一个标记。
期间张徐氏紧张地盯着万珠,崔式芳则是若有所思。张闻顾着看着万珠在身上点来点去,早就忘了装哭。
只是一根银针刚刚刺入大椎穴,张闻便突然大叫一声,万珠手一抖,差点失准,脸瞬间就黑了。
张徐氏惊慌地扑上来,被崔式芳拽住,万珠按下张闻的脑袋:“动什么动,很疼吗?”
张闻才被亲娘扇了巴掌,现在又被万珠威胁,想哭又哭不出来,只能憋着一泡眼泪:“有点麻麻的,不舒服。”
那么取穴便是取对了。接下来万珠将拇指撵着针用力向前搓,然后换左手拇指食指固定针柄,达到针不能向回旋转的地步,再用右手小拇指甲,从上到下刮动针柄。
不多会,张闻忍不住哼哼出声,脑门上都是汗,瞧起来倒是精神许多。
张徐氏瞪着双眼瞧着这场面,要不是被崔式芳架着,她恐怕要腿软跌在地上。
她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万珠时,她身上穿着锦衣,头上戴着金珠子,村里哪里见过这般模样的姑娘,她竟然眼里只有银子。
有这样手艺,她会出自一般人家吗?张徐氏这会儿感到后怕。
崔式芳不知道身边人已经吓得丢魂了,他满意地捋短须,本以为阿妩两年多孤僻寡言是自暴自弃,原来她伤心之余也不忘研习医术。有这一手医术侄女便有了立身之本,他便不需愧对万贤弟的嘱托。
如法炮制完成手三里针灸后,张闻已经浑身大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却不喊疼,只觉得浑身热热的非常舒服,甚至胸口有一股温热气流。他竟然还感受到饥饿,腹中擂鼓一样长鸣。
万珠露出满意的神色。针灸治病最早可追溯到千年前,但随着时代动荡逐渐失去传承。尤其是大魏建国以来忽视医学,针灸更是成少数家族不传之宝。但当时万珠恢复了身份,那些孤本药典她轻易便能获得,是以苦练了十余年的针灸,就算是重生也没忘记技巧。
但是就在万珠准备在足三里针灸时,毛毡门帘从外面被掀起,一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走进来,先是看了眼张闻,然后对着万珠吹胡子瞪眼:“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