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万珠照着医书,带崔鸢做了两件防护衣和口罩。防护衣是两件废旧棉布拼凑出的外套,外头隔了一层洗到发黄的白麻布,可以遮盖住前胸、大腿。
而口罩则更加绵密厚实,用三层纱布缝在一起,能把大半张脸都裹住。
天光微霁,春末夏初微风习习,青衣少女一节皓腕缠着红绳,如美玉上丝带,丝毫不喧宾夺主。
崔鸢踱到其身后,上下打量这本一尺多厚医书:“你真厉害。”
她虽自幼读书,却也实在难以理解五行阴阳学说。与她相比,万家小妹就显得十分博学。
万珠笑了:“有学而无问,虽读书万卷,只是一条钝汉尔。我也只是在死读书罢了。”
她只不过是有两世记忆,要说聪慧,世上聪明人多如牛毛。
她现有的六本医书中,当属《明清名医全书大全》最厚重,饶是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难以参透。
抬眼,见崔鸢露出羡慕的神色,又想起昨夜她说的话,万珠心思一动:“要不然我教你医术吧?”
崔鸢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就要点头,又有些犹豫回过头去,看着崔式芳。一双明亮的眼睛好似会说话。
如果是平常崔式芳一定不会答应。但眼下缺人缺药。崔鸢识字,如果可以替万成冉分担压力,他必然乐意之至。
看到亲爹都妥协了,崔鸢欢呼一声,连忙坐到万珠身边。
这两天崔鸢便跟着万珠忙前忙后,又是学习又是熬药,还跟着一起给村民把脉看病,早出晚归,身体虽然累,但崔鸢的眼睛越来越亮,迸发着明亮的色彩。
崔式芳的手脚非常快,没有几天就把全部病患挪到了祠堂里。祠堂四周扎着厚重的帆布,晨曦笼罩下的白布透着冰冷的死寂,恍若人间地狱。
万珠给了崔鸢一个鼓励的眼神,崔鸢长叹一口气,迷茫眼神逐渐坚定。
乍一进入女医蓬,便闻到一股特殊气味。是腐烂混合着腥臭的味道。地面黏黏糊糊,泥土里参杂着唾液、青绿色的痰。
祠堂里病歪歪的患者们病情严重情况不一,有得面色发青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的只是咳嗽却并没有别的症状。
万珠细细的眉毛皱在一起,这些人灰白的将死之态,和前世的她慢慢重合在一起,万珠神色恍惚。
她曾经也是这般憔悴残破地躺在无人的房中,等待解脱。
“阿珠?”
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将她从梦魇中惊醒。
众人见万珠拎着木桶站在原地,穿着怪模怪样的白袍子,口罩遮住大半张小脸却不吭声,她们都泛起了嘀咕。
万珠眨眨眼,逼退了眼泪:“我来给姨们看看病。”
女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明着出声,但可以看得出她们的不信任——十六岁的姑娘,平日里绣绣花就顶天了,看病?她会看什么病?
后面的人已经横躺下来,权当她是空气,心中反而埋怨崔式芳让她来捣乱。
万珠瞧清了她们的眉眼官司,并无不满,不信任她才是常态。所以也不解释,径直走向离她最近的女人,让崔渊在一旁看着。
那女人面色苍白,体型瘦弱,病怏怏地倚在床边,听到她的话,女人先是一愣,然后慢慢地蜷缩起来,一副拒不合作的模样。
她也不信万珠会看病。
万珠的脸色微变,看向第二个人。
她目光闪烁,撇过头去,无声拒绝。
期间众人的视线一直落在万珠身上、手腕上,有人叉着腰一脸不屑,也有人搓着手惶恐不安又紧张,惊异、质疑、鄙薄……各种视线紧紧盯着她的脸,但是一旦与之对视,都纷纷垂头躲避。
万珠像伫立在冰川之中,周身发寒。
这些人……胸口不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万珠闭上眼,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罢了罢了,这里的大多是中年女人,被丈夫儿子嫌弃拖累,本就懦弱不堪,形容瑟缩,现在碰到她这般年轻又不见经传之人,不愿意信也是正常的。
她啪嗒一声,搁下药桶,打算一个一个问过去。
她就不信了,难不成所有人都一心求死,摆在眼前的生机都不争取吗?
果不其然,有一人瞧着万珠从身边经过,忍不住拉着她的衣摆:“俺、俺娘昨天说你会把脉,俺想让你给俺看看。”
前几日张徐氏来闹,不少人都看到了,其中就有李雪燕的母亲,她还特地去打听到那张闻是真的病愈了。
万珠松口气,来到李雪燕床边,撩起她的袖子。
一边把脉,一边抬眼看她,打量她的脸色、分辨她的呼吸频率:“嗓子里有痰吗,咳嗽吗?”
李雪燕摇摇头。
接着万珠掰开她的眼睛:黏膜苍白,贫血症状;额上有汗、呼吸急促,是体虚。
万珠把症状揉碎了掰开教给崔鸢,毕竟实战一次比看十本书来得有用。
万珠眉头松开:还好还好,根据脉象和表征女人不太可能是时疫。
无非就是症状有些相似,没有大夫普通人根本分辨不出来,才把她跟这些时疫患者关在一起。
那六本书几乎融汇了所有病症,万珠一眼便看出她得的是妇人病:“你是不是来月事时,如血汁水,还经常像针扎一样疼?”
李雪燕先是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惊慌、震惊诸如此类的表情在她脸上交替出现,在所有人催促的视线里艰难地点了点头。
众人死一般地寂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怪事!这崔式芳的侄女真的会把脉看病!
万珠给她盛了一碗防疫汤,一截细白皓腕晃啊晃:“你这不是时疫,是寒气入体的妇人病。”
“夏天不要贪凉用冷水洗澡,不要靠着墙面阴湿地方睡觉,床铺勤晒,等病好了回去煮些姜汤,多晒晒太阳,早上下地多穿点衣服。”
“你本就没有时疫,不过是久病未愈新病又来,把人拖垮了。先把这碗防疫汤喝了。”
还对万珠保持怀疑的众人,在看到女人如此诧异失态的表情,纵然是十分怀疑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况且万珠看起来一派自信的模样,侃侃而谈又所言非虚,甚至连私密的病因都一并告知。一时间医蓬安静到落针可闻。
万珠率先打破这种沉默,看向她身边面色青灰的人。
“你呢,嗓子里有痰吗?”
这句话像是冷水滴在热油里,一下点燃了周遭的空气,她们看着万珠的眼神热切起来,不再是先前那副避而不及的样子。
万珠半是无奈半是欢喜地扶住口罩,让她们一个个来,而崔鸢此时也有了上手实践的机会去感受脉搏的不同跳动。
因为她说得头头是道,医蓬里的病患们七嘴八舌地回应起来。
大部分是时疫初级,所以竹沥迅速分完,倒是皂荚丸还剩两颗,分给棚中最严重的人。
一口气问诊了二十多个人,万珠累得浑身发汗,心头沉甸甸得喘不过气,便和崔鸢出去透气。
农村女子自懂事起,便要帮着割草种地,无休止地劳作,然后出嫁、生育、再继续当牛做马,直到山岳崩塌;即便是京城大户,女子从小也是要规矩言行举止,学习琴棋书画以便待价而沽。
若是不幸死得早,男子第二年便可续弦,谁还会记得前任的操劳苦楚?
方才那二十多人里竟然没有一个身体健康,恶露、下痢、中风、心腹痛……有病便罢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她!
当万珠用眼神旁敲侧击时,她们也避而不谈!
如此讳疾忌医,让万珠又气又急。
瞧着身边这群被抛弃的妇人,她心头隐隐有个念头。男子大多薄情寡义,为何女子便要以夫为天?
世人都言: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可豪门纨绔多有妻子料理田产,那为何女子不可自立门户,不再依靠父亲、丈夫、儿子,也能建功立业?
她见过聪慧敏捷的女子,却因兄长的“正统”神隐。也见过博古通今的女学者,被人指着鼻子批判牝鸡司晨…明明女子也不比男子差,为何一定要雌伏于后宅?
这一刻,万珠才彻底明白系统的真正含义,心脏止不住怦怦狂跳。
“人才各有所宜,用得其宜则才著,用非其宜则才晦。”
人才各自都有自己的特点,重要的是怎么使用时发挥长处,既然大魏缺大夫又缺表率,便由她来。她也能成为了天下女子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