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蓑衣的男子停在了一块凸出的断崖边,无忧往下处行去时一直微张着嘴,灌进了风雪,司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急忙将她护于臂膀下,往崖洞内走去。
环顾崖洞四周,并无太多的摆件单,只有简单的一张小床,一口锅。床上叠着整齐的床褥,床的正前方燃烧着火堆,火堆上的大锅中,热水沸腾,传来些许温意。
男子摘下斗笠,脱下蓑衣,露出了布满皱纹的面庞,可那双眼眸却如老鹰般明亮冷峻,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三人,席地而坐道,“你们出门前都不提前一天夜观星象的吗?”
“我们不懂星象的,刚才多谢……大爷,”桑枝顿了顿,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多谢大爷相救。”
“大爷!”男子重复了一声,像是对这称呼习以为常了,他想起白天将钓上的鱼赠给路过的孩子时,那孩子也是这般愣愣的看着他,乖巧地说了声“谢谢爷爷”。
“我叫黑鹰,我看着真的这么老?”男子一脸真诚地问道。
三人面露尴尬之色,随后桑枝认真地说道:“虽然这么多不太礼貌,但您看着是有点老。”
黑鹰也不生气,拿起一张双手掌大小的叶子,勺了些热水喝了起来,“叶子还有,你们也喝点热热身子。”
四人围着火光,喝着热水,在这样的风雪之夜,点染着温馨,桑枝取下挂在身上的包袱,给每人分了一张饼,黑鹰瞥见一旁的书上写着“罕见药草集”五字,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会取这么难听的名字。”见几人傻笑着不语,又继续说道:“你们是来采药的?”
三人点点头,依旧不语,火光渐渐黯淡,黑鹰又往火堆中加些了树枝和干叶,崖洞中充盈着他的絮叨声。
三十年前,东祁国与西弥国的交界处,有一个很小的草原部落,名为和部,他们与世无争,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那时的黑鹰生的白白净净,如快活的老鹰自由地驰骋在苍茫的草原上,直到西弥国的国主狩猎之时注意到了此地,部落的首领热情地接待了这些闯入者,可这些外人却是转头便灭了这个部落,黑鹰和心爱的姑娘扶桑在地洞中游玩,逃过了此劫,等回来时看到的只有遍地的尸体,他们扶起一位还残留着一口气的族人,用尽全力说了一声“报仇”,手便重重地落了下去,他的眼睛并未合上,睁得很大望着苍天。
黑鹰为他合上了双眼,站起身时,才发现,不曾合上眼的岂止这一位族人,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都恐慌的睁着双眼,黑鹰默默地搂着早已泪流满面的扶桑,用一把火终结了和部的历史,碧绿之地燃成了光秃之地。
黑鹰带着扶桑往东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见了一座小木屋,他还记得他敲响屋门后,从里面走出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眼中露出惊喜之色,老人为他们下了两碗面,说出的话却让人震惊。
“我在青山绿水旁过了很多年,过不了太久我就要死了,我本惋惜我这一生的绝学无人传承,没想到遇上了你们,我探过你的脉,乃天生武学奇脉,看你们如此狼狈,怕是也无处可去,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想杀人,至于杀什么人我并不想知道,你若留在此地好好学武,你那仇人必会死在你的手上。”
黑鹰什么都没听进去,但能够报仇,他什么都愿意。
老人死在并不算早,在黑鹰见到他的第三个年头,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而扶桑却死的早,她难产在骄阳似火的夏天,满床的鲜血如屋外盛开的凤凰花那般火红,一起带走的还有她还未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孩子。
他们的骨灰都洒在了湖畔的那棵凤凰木下,他记得老人说过,上了年纪后慢慢的爱上了鲜艳的色彩,尤其是日暮时分,望一望青山之上的晚霞,而扶桑,从小到大都喜欢红色,穿着大红色的马装在草原恣意骑马,离开和部的那些年里,她却再也没有骑过马。
报仇的火焰在黑鹰心中燃烧的旺盛,打听到的消息让他对天冷笑了三声,过去了这么多年,西弥国的国君还是喜欢狩猎,他计划了多日,等到真正到来的那一天,比想象中更轻松地混进了围场,他的眼依旧如老鹰般锐利,只拉出一箭剑,那位年轻的国主便摔下了马,他等了许多个时辰,终于等到了仇人虽治仍亡的消息,他默默地退出了围场。
大仇已报,黑鹰只觉一身畅快,他又往西走了许久,却没有再找到那间木屋,过去的那五年恍若一场梦,醒了就散了。
路过一条小河,几个孩子欢乐地放着纸鸢,他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出了神,直到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呼救声,他才回国神来,一个孩子掉进河中,顺着流波漂得有些远,他飞身掠过水面,提起那孩子的衣领将他带回了岸上。
那一天,他杀了一个人,又救了一个人。
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黑鹰戛然而止,又往里添了几根大的树枝,桑枝听得入迷,急忙问道:“后来呢,怎么来了此处。”
“后来啊,”黑鹰笑了笑,“我又继续往东走,路过了一处形状像人耳的湖泊,发现住在附近的农户带了一条布随意地铺在湖畔边,躺了下去,湖面吹来风拂过脸庞,我不由自主地询问他们在做什么,有人应道闲来无事,晒晒太阳,躺在此处遥望西边的青山,是最赏心悦目的,于是我也好奇地躺了下去。”
应了黑鹰一声的中年男子问道:“壮士瞧着面生,不像是附近的人?”
黑鹰指了指西面,打了个呵欠道:“从那头来的,走着走着,就经过了这里。”
“那准备往哪去?一处风景宜人的地方……”
黑鹰“寻死”二字还未说出口,那人已插了一句,继续道:“可曾去过苍山,若不曾去过,可以去看看,配得上‘绝美’二字”。
在和煦的阳光里,黑鹰感到清爽明朗,他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腰间盖着一块花色朴素的灰布,他想,许是刚才与他交谈的男子落下的,等下次见到了再还给他。
“后来见到他了吗?”桑枝继续问道。”
“五个时辰前还同他一起钓了鱼。”黑鹰喝了一口热水。
洞外雪依旧下着,慢慢地变成了轻飘飘的雪粒。
黑鹰登上了苍山,望着落日余晖倾洒而下的美景,脑中却想着在何时死去会是最美的,最好能有位路过的人为他收个尸,将他的骨灰撒在青山黄泥之中。
草丛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异动,黑鹰拨开长得微高的青草,只见一男子面色发紫的躺在那里,他上前探了探那人的呼吸,虽微弱但还活着,脚踝处有两个细小的洞渗着已干涸的血丝,夏日山间多蛇出动,想来是未注意脚下被蛇咬到了,黑鹰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惊讶,自言自语道,“这人对生的渴望真是强烈,这么多个时辰了都还没有死去。”
想死之人遇见了一位拼力想活之人,黑鹰动了恻隐之心,他拍了拍男子的脸,“我背你下山,若是你还能活着是你之幸,若是你没熬过亦是你的命。”男子像是听进去了一般,努力的想张嘴说话,最后只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痛苦的“啊”声。
许是这男子真的命不该绝,在下山的途中,黑鹰看见山坡上长着一小片重楼草,他摘了几株将其碾碎后涂在男子的伤口处,到了山脚下,他敲响了第一家住户的门,开门之人正是那位与他交谈并留下了灰布的男子,两人没有说话,却惊讶褪去后相视一笑。
“我叫姜山,是村里的大夫。”姜山让黑鹰将人放在院中的地上,探探了那人的脉搏与伤口,惊叹道,“我行医数十年,第一次遇见这般努力的想与天搏命之人。”
“反倒是你,一副无所求的模样,更叫人担心,你将他背到屋子里,我去煎药。”姜山吩咐道。
黑鹰愣了愣,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中毒的男子躺着两天,终于醒了过来,他嘴唇干裂,喝水喝的很急,被呛的发出了重重的咳声。他叫段轩,来自曲州城,他的家人死于仇人之手,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想寻世外高人习得武学,为家人报仇。
“这世上的偶然,在那一天悄然而至,段轩碰巧出现在那里,我碰巧登上苍山,就像我在湖边小屋遇见我师父那样,我成了师父的徒弟,段轩成了我的徒弟。”
“姜山为我和段轩在山脚下盖了间木屋,他说若是想上苍山看日出与夕阳了,他也能顺便住在那间木屋里,可他家走到木屋也不过百米的路,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好好活下去。”
“段轩的悟性很差,我传了他三成内力,可教他的招式他还是要学很久,教他轻功的第二天,他就从山顶掉了下去,我飞身跃下拉住他的衣角两人停在了这洞外,洞内黑漆漆一片,却有一道奇妙的气息吸引着我们往里走去,我们循着滴答的水流声,看见了一出碧潭,潭边的两处石壁上,嵌着两把剑,地上确是一具森森白骨和一本剑谱,段轩取下了那两把剑,为那具白骨立了一座墓碑。”
那天晚上,段轩在燃灯下看了一夜的剑谱,为那两柄剑取了与所练内力相同的名字—枯木逢春。
枯木逢春,尽发芽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