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榕城下了一场空前盛大的雪，纷纷扬扬地覆盖了这里的每一处高塔、房屋、吊桥。夏萤坐在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穿着羽绒制的病号服，她透过不远的窗户望出去。

太白了。这种白很冷漠，薄情地冲刷着原本绿叶狂发的树木，使人所见之处徒剩光秃秃的枝桠。

夏萤呆坐着看了一个小时的窗外，雪停时，终于站了起身。她纤细的手指在她弯腰的瞬间灵巧地打开了行李袋，左翻右翻后拿出了一件衣服。

利落地将病号服换下后，病房的门被打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进来。

杨莉莉，夏萤的亲生母亲。

女人久久没有说话。一个月前歌舞厅的露天舞台上，这个妈妈亲手将夏萤推了下去。

夏萤右腿严重骨折，住进了榕城第一人民医院。

她依稀记得那天的雨淅淅沥沥，当她爬上二楼楼梯后清晰看见她的母亲穿着风骚的酒红舞裙在跳舞，有许多男人女人围在一起，一边喝着烈酒一边打趣着这个贱女人。

寒冷的冬风吹过，夏萤手中紧拿着一把淋湿的伞。她的腿在颤抖，不知是棉裤粗制滥造御寒能力低，还是下意识的恐慌。

往往，杨莉莉不愿意夏萤看到这副浪荡样子，或许杨莉莉还保留了一点出于母亲的羞耻心。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砰地一声溅落满地啤酒液体，杨莉莉黑如暗夜的高跟鞋踩过玻璃碎片产生格外刺耳的声音。

有路人猛吸了一口烟，烟窜进夏萤的鼻子里，夏萤强忍着不咳出声。

“今天是爸爸的祭日，往年你都会带我去墓地。”

气氛瞬间凝固，妖艳女人往后踉跄后退，眼睛却死死盯着女儿，口中浑骂：“一个死了的败类，管他做什么！”

夏萤的身躯狠狠抖了一下，情绪从白日梦中抽离，直视面前的母亲。

她知道，她住院后杨莉莉为她的手术拿出了很多很多钱，至少是如今的家境，母子二人的钱挪在一块，也凑不出的数字。

这个女人是哪来的钱呢，不见天日的地下酒吧，还是杀人不眨眼的赌场。

为什么要救自己？夏萤不解，只是抬起头与杨莉莉对视的瞬间，勉强的目光无法停留多时，她又怯弱地低下头。

杨莉莉手中有一个新书包，里面装满了教科书，一抹烟味从口中窜出：“里面的东西李老师前几天送来的，病好了尽快去上学。”

夏萤接过书包，点了点头。

而杨莉莉仅仅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扭着她硕大的臀出了病房，给夏萤留下一个鲜红的妖艳身影。

这样的母子关系外人看来太过分疏离，似乎薄如纸片。也有不少人怀疑过，夏萤是杨莉莉出轨生出来的野种。

夏萤出院的时候雪又开始下了，几片霜刮过腿部，引起筋络的寒战。少女穿了一件黑色羽绒服，肩上背有崭新的纯粉色书包。

第一人民医院离榕城北校并不远，步行大概需要十五分钟。只是夏萤的腿伤刚刚恢复，此时只能乘坐公交车。她没有带伞，光秃秃的一个人站在马路中央。

光秃秃的树陪着她。

她的脸十分白皙，与飘扬的雪相仿。经过许多天的辗转病榻，她逃离了医院，逃离了杨莉莉后，唇色也恢复了健康的桃红色。齐肩的短发经清淡的风一吹，扬起美丽的弧度。

少女将脖子缩进了暖和的羽绒服领口，像一只企鹅，等待下一班公交车的到来。

她没有等很久，一声极亮的鸣笛在雪地上响起，承载夏萤去往学校。

一个月的时间，北校高二三班传遍了夏萤的八卦。有人见证到了杨莉莉将夏萤推下天台的一幕，在班上添油加醋地传扬。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夏萤性格温暖、大方，在平时有多受欢迎，此时就有人将她贬骂得多下贱。

一些不堪入耳的演变出来，大多是说夏萤是杨莉莉的私生女，夏萤和杨莉莉一样不自爱地流连风尘，身上染上了性病。

班上几个刻薄女生约好了要对夏萤避而远之。

和谣言一起传出来的，还有一件事：班长陈景泉全额付下了夏萤所需要的手术费。

陈景泉家境相当优渥，成绩也在全市长居前三，他优秀、贵气，像天边的白月光。除了老师布置的学习任务，需要和学习委员夏萤有一点交流外，他同夏萤并没有说过多少话。

夏萤并没有马上去教室，而是去往宿舍。

这个时候将近上午第四节下课，路上暂时没有碰到多少学生，偶尔有抱着课本的老师经过，高跟鞋踩在雪地上呲啦呲啦地响。

三班男生住逢园，女生住萍水公寓。

萍水相逢——校长很会取名字。

萍水公寓楼下栽种了不少梅花，以红梅为主，鲜艳地与白雪争颜色。夏萤靠近梅树时，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花叶，一阵清冷的香就随着冰凉的触感席卷到她的耳畔。

公寓三十楼，每层分为ABCD四个宿舍，每个宿舍又存在三个房间，另外还有公用的客厅、厨房、餐厅、厨房、淋浴室。

不容置疑，北校是榕城顶尖的高中，不论是教学质量还是生活环境都是最优。夏萤家里还没落魄时，堪堪可以进来。而如今，她格格不入。

陈景泉那样的人，才是堂而皇之享受一切的人。

夏萤坐电梯上了5楼。

通往A号房的路她太熟悉了，幽幽的一段她已走过了一年的春秋。此时宿舍按常理来说没人，因此夏萤忽视了敲门环节，直接开门而入。

暖烘烘的空调风迎面抱了夏萤满怀。

“小萤？”略微嘶哑的女声从沙发处传来。

凌冰穿着厚厚的黑色毛衣躺在沙发上，盖了两层被子。长发随意飘零着，皮筋不翼而飞。而此时凌冰像是哭过一场，鼻尖和眼睛都很红。

夏萤将书包仍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嗒嗒跑到凌冰身侧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凌冰的额头。

“好烫，我给你倒杯热水。”

夏萤站起身，走到一侧的饮水机边，用凌冰的保温杯重新倒了半满瓶，夏萤的手原本在外面吹得发了青，冷得过分，此时一经保温杯的温度，手也暖了。

夏萤看着凌冰坐了起来慢慢喝着水，放缓了声调问道：“怎么感冒的？你平常都很注意身体呀。”

凌冰是夏萤在学校最好的朋友。与夏萤对中国历史情有独钟不同，凌冰是一个很酷的电竞美女。行事风格洒脱不羁，有众多男生追求。在高一下学期时，凌冰和同班的魏闻走得很近。

魏闻是北校校草，据说还是陈景泉的舍友。

每天疲惫的学习落下暂时的帷幕后，夏萤常常和凌冰坐在沙发上喝酒，听她讲述和魏闻的小故事。虽然夏萤听过了就忘了。

凌冰拉着夏萤坐了下来，分给了她一床被子，抬起手拂去了夏萤的碎发。

“我和魏闻断了联系，在三天前。”

夏萤问：“谁提的？”

凌冰笑了笑：“他。那天他去了酒吧。”

富家少爷大多数玩得花，更何况是魏闻这样女娲精心捏出来的帅哥。

“可能，我们这个年纪真的不适合谈感情吧。”凌冰抽出一张卫生纸擦眼泪，眼前夏萤的身影渐渐模糊，她恍惚地看见了和魏闻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

夏萤垂下眼，心里思考该如何安慰她。夏萤的出身奠定了自己不会轻易探求青春朦胧感情的基础，父亲原本是一个中营企业的一把手，母亲是人民教师，两人夫妻感情亲密而一直新鲜，对夏萤的教育方式也很和善。譬如会送夏萤去学舞，会每月带她去世界各地旅行。她的房间里摆满了幸福的家庭合照。

谁也想不到，很短的时间里父母都开始酗酒，感情分崩离析，由夜不归宿渐变成出轨，从出轨延伸到嫖娼。最后父亲在一场车祸中去世，整个夏家从光辉正式走入阴霾。

这个世上存在着太多人面兽心。

“凌冰。”夏萤认真地看着凌冰说，“你很美丽，老天爷给了你最好的五官，你锻炼出了自己最好的身材，你很优秀，我相信你的电竞事业可以越走越盛大。这一些，不一定要魏闻见证，何况你和他只是朋友。”

夏萤的眼睛上扬着，星星落在眼底。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宝宝。”她伸手环抱凌冰，下巴搁在凌冰的肩头。

凌冰问她：“那你呢，听说你受了严重的腿伤。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我爸祭日那天，我去了酒吧找我妈，她正在兴头上，怪我坏了兴致，于是将我推了下去。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只是，听说手术费是陈景泉出的，我想了很久又不知道为什么。”

夏萤抬起头，天花板与病房的不同，是温暖的橙色调。

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也从未仔细注意过陈景泉。

凌冰想了想说：“可能他心善。”

夏萤狐疑地回头，方才她还在想，世界上有太多人面兽心，那么现在，就有了真正的观世音吗。观了她的世界，给了她音。

“她们下课了，快回宿舍了。今天中午我们是自己做饭，还是去食堂？”凌冰斜躺着看夏萤，看不出夏萤心中在想什么，索性提到了中饭的事。

二人各有各的愁。

俗话说，一吃解千愁嘛。

夏萤更想去食堂，冬天总是不愿意做饭的，因为衣服穿得厚，一经油烟的熏染味道很不好闻。

“我给你带饭吧，你还病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