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从现在开始用你的心去看，去听，去感受。”沙罗总是面无表情，她是一个干瘦矮小的中年女人，长着一张平庸甚至有些丑的脸，让人第一眼见了不由心生轻视，但用不了多久他们都会发现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
暮色逐渐笼罩下来，密林有风，晦暗的树影像张牙舞抓的兽。细听，却是死寂，连枝丫折断的声音也没有，这很不符合常理，因此有种难言的诡异。
“嗯，嗯！”被压制在地的“东西”用力点了点头。
沙罗嗤笑一声，“他们都这么说，可是没有一个真的听得懂人话……”她顿了顿，抬头向齐膝的草丛中虚虚看了一眼，像是在问谁，又像是在自问，“我能相信你吗？我应该相信你吗？”
那“东西”显然有些不耐烦了，额前的八个单眼狂乱地眨着，吐出一口污糟发臭的唾沫，喉咙里咕噜噜含混不清地发出，“好，好……”的声音。
“畜生！不准说人话！！！”沙罗恶狠狠地警告。
不久之前，那“东西”还是一具僵死的尸体，但现在却奇迹般地有了复活的迹象。
终于……
“大婶，你干什么！我喘不上气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那“东西”四仰八叉躺倒在地，八只腿胡乱地蹬着，竭力想把沙罗掀翻在地，无意间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手”，不禁骇然，尖叫起来，“啊，啊，啊！蜘蛛！是我的手吗？我怎么变成蜘蛛了！不是在做梦吧！不，不对，学校组织郊游，我掉进河里，然后……”想到窒息的痛苦，他的八只眼睛和八只腿不由得瑟缩一下。
最全的百科全书都没有体型有人那么大蜘蛛的记载，除非是在不可能的世界。
万物运转的原理是全然的未知，物理、化学、生物，即便是通用的数学推理都失效了，那么一切的不合理，才可能如此真实的发生着。
“闭嘴！”沙罗用力敲了下那“东西”的脑袋，再次警告，“所思，所言，即所行。从现在开始不准乱说话！”
“不可能！不可能！我没死，只是梦！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呀！”黑蜘蛛像人一样连连摇头，动作有些小孩子气，语气也逐渐从囫囵不清的咕咕声逐渐变成了少年的声音。
然后，他问出了最经典的哲学问题：
“我是谁？”
“我到底在哪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不是死了啊？”
再没有比一个人自己的死亡却需要他人来确认更加可悲又荒诞的事了，但这种情况却每天都在发生。
沙罗向着密林深处忘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了句，“有人来了。”然后她一头栽向草丛，竟化成了一团流动的泥土，转瞬消失于草丛之下。
蜘蛛终于翻过身来，他震惊到有些语无伦次，“什，什么玩意儿？你去哪儿了？出来！”
“沙沙……”
“哗哗……”
林中突然又有了声音。
像是失聪的人一下子恢复了听力，那感觉甚至有些不真实。
不过，确实有马蹄声自远及近。
“是马吗？怎么可能有马呢？我只在电视里看到过马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蜘蛛抓狂地扒土，“我想当蜘蛛侠，可不想当蜘蛛精啊！”
“啧啧，真是走运，在这荒郊野岭的，竟然还能遇到一个秽物！”
另一人挥动马鞭，发出噼啪的动静，“是我先瞧见的！”
“谁先抓到算谁的！咱们各凭本事！”
人未至，一箭破空，擦着脸颊向后射去！
有血落下，一滴，两滴……
“不对！这里不止一个秽物！”来者各乘一骑，人与马都用甲胄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漏出两双金色的眼睛，不时发出冷然的强光，四下搜寻着什么。
“古代将士？我总不可能穿越了吧？哈哈哈，啊，我知道了，是梦中梦，我没有掉进水里，我也没死，只要梦醒了，一切就都好了！一定是这样！”蜘蛛尚未察觉到危险即将来临。
“快跑！”忽然，有人对他说。
不是沙罗，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耳畔，并无恶意。
蜘蛛得到了安抚，慢慢安静下来，但不寻常的气息让他像是濒临被捕的兽，身上的毛刺本能地根根竖立起来。
“竟然没射中！”射箭的士兵骂了句脏话。
蜘蛛也在那一瞬间，察觉到有人在他身前，为了躲避刚刚那一箭而躲藏到了树干之后。
“能隐藏行踪，这只秽物有点本事！”
“也算你倒霉遇上我们兄弟俩！”那两个盔甲兵一唱一和间突然发难，两支飞箭呲呲两声，一左一右，竟像长了眼睛，死死追着一团无形之气。
“跑得还挺快！”双胞胎异口同声，再次弯弓射箭！
这次，那团无形之气没法招架，还是在草丛上显露出了逃跑的足迹。
“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蜘蛛动作敏捷，虽然侥幸躲过致命一击，但还是被吓得不轻。
“看来这小子还没搞清楚状况！”
“没用的东西，太碍事了！”
话音未落，第三道箭矢激射而出，速度比刚才的更加迅猛，笔直地对准那头黑蜘蛛！
“啊！救命！妈妈！”命悬一线之际，蜘蛛发出了绝望地呼喊。
也就在那一瞬，密林陡然变换成紫色的世界！
万籁俱寂！
一道土墙赫然拔地而起，坚实地挡在那黑蜘蛛的身前！
是沙罗！
“不好，竟还有第三只秽物！”
“我们中计了，这是她化生出的幻境！”
双胞胎士兵不由面色大变，他们胯下的骏马也不安地撅起前蹄，发出急促又惊恐的长嘶。
“死吧！”沙罗现出本身，她悬在空中，仿佛万物的主宰，只五指用力一握，被裹在泥沙之中的五只飞箭便立刻调转了方向，对着那两个士兵激射而出！
冷兵器刺破皮肉骨血，撕裂的声音伴着对方的惨叫让人感到牙酸，蜘蛛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确定无疑自己是死了的，或者说是死过了的，因为死亡的恐怖是如此的骇人，经历过一次就像被打上了烙印，绝不可能忘记。
沙罗仿佛市场上卖鱼卖肉的屠夫，拔出腰间的短枪，对着那两个士兵的脑袋就是两下，在确认对方必死无疑之后，这才扒了他们的甲胄，从他们身上搜刮出罗盘、打火石、水壶，几个碎金子，还有几块不起眼的石头，再然后，她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一个铁罐往那两具尸体上淋了些不知名的液体，几丛幽绿的鬼火眨眼就将尸体吞噬得灰都不剩。
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沙罗肯定提前知道这两个士兵会经过。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良久，蜘蛛怯怯地问，“什么是秽物？什么又是幻境？”
“你话太多了。”沙罗依旧冷冷的，她将尸体上的两具甲胄分别放在两匹马的马背上，又用箭头各戳了下马屁股，待那两匹马嘶吁着跑得没影了，这才些许放松下来。
蜘蛛记得刚才沙罗救了他，不计较她有些凶恶的态度，也不再咋咋呼呼地，默默地往沙罗身边挨近了些。
“还不现身吗？”
其实在沙罗还没开口前，女人就恢复了人的形态，“我叫阿舍。”
沙罗挑了挑眉，只说，“你的戒备心很重，而且，”她顿了顿，语气中透露出些许的欣赏，“身手也不错。”
“阿舍不是我的本名。”女人从树影中走了出来，月移风动，皎洁的光如薄纱笼在她的面上，白得透明，于是乎眉眼皮肉都像消散了一般，只留下玉的髓，仙的骨。
真美。
沙罗在心里由衷地赞叹，她的态度也忍不住和缓了起来，“难怪你一直隐藏着不出现，顺便说一句，沙罗也不是我的本名。”
果然是这样，女人心想。
她原本是个警察，在追捕毒贩的过程中，被子弹射中心脏死亡。
再次拥有意识，却是在死人堆里，乱葬岗腐尸的可怕死状告诉她这些人生前受到过非人的折磨，一定不在一个危险的对象。
于是她专挑无人之地行走，直到遇见了沙罗。
沙罗一开始就意识到她的存在，截至目前为止，她们已同行了三天。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沙罗的本事，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除沙罗之外的人。
“你的脸！”蜘蛛好心提醒。
阿舍垫脚从树枝上摘了两枚叶子，揉了汁液擦在脖子上，这还是她这几天观察沙罗获得的技能。
沙罗哼了声，也把话直接摊开了说，“我可不会什么生化幻境的本事，刚刚那只是一个最初级的结界。是那两头肥猪自己先吓破了胆，才没发觉其中的蹊跷。”
“结界？”
沙罗不理会蜘蛛，说得更加直白了，“你们两个一小一大，一黑一白，一个是个不明事理的畜生，一个是祸水的红颜，怎么看怎么倒霉，怎么看怎么惹眼，都是麻烦。我的本事只能自保，可不能救你们！”
还真是嘴硬心软，在她不算丰富的五年刑警生涯中，只能找出一两个跟沙罗性格可以对得上的人，一个是她的师父，一个是少女扒手，所以阿舍姑且猜测沙罗上辈子应该是个心地不坏的小偷，“你已经救过我们一次了。”
至于黑蜘蛛嘛，很明显是个不幸溺水身亡的男初中生。
不管是平行世界，转世轮回，死而复生，亦或者穿越时空，至少她都不是一个人。
至少她重新有了活着的感觉。
沙罗被她噎得没话，从刚才搜刮的石头里，挑了一块红褐色的，对着吹了一吹，神奇的是，那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石头便隐隐发出微光，悬空在他们前方，不快不慢地带路。
“这是一个神明陨落的世界，妖魔鬼怪横行。昨天最信赖之人，明日便会背叛。救你们一次又如何？明天我一个心情不好，没准就要杀人！”
蜘蛛总算听明白沙罗这是要丢下他们，亦步亦趋，嘴巴像是抹了蜜，“不会的，你是好人……”
但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沙罗猛地一顿，有些阴森地回头，只说了句，“我杀过人。”
蜘蛛被她那满是杀意的神情吓着了。
不是冷血的凶狠，但确实带着戾气，更像犯人临到枪决的表情，阿舍对沙罗更加好奇了，“你要去哪儿？”她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沙罗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翻过一个山头，她才说了句，“无极城。”
算是默认他们跟着了吧，阿舍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蜘蛛问，“无极城是哪儿？”
沙罗只说，“在那之前，要先将你化成人形。”
“真的？！！！”蜘蛛小孩心性，上一刻还抱怨自己倒霉，变成了蜘蛛精，下一刻感慨变成蜘蛛的身体后，走了那么远的路一点都不累，这会儿听到能变成人，又雀跃起来，“真的吗？！！那太好了！”
“昨日种种，已成云烟。明日种种，何其多矣。昨日生，昨日死。明日死，明日生。”沙罗悠悠地唱着。
子弹是从额头打进去的，阿舍脑海不由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场景。
很多人，他们戴着各式各样奇诡的面具看着她，仿佛她的死亡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不可能的世界，他们又要去往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