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砂红一说到万闲身上，杨掌柜脸色就变得不自然起来，好像身上长虱子又痒又不敢挠，一时间不能安坐。
“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呃……是今日，底下老妈子给少东家收拾床铺时，在床褥底下发现了一本书……”掌柜吞吞吐吐，最后转身将书拿来递给万砂红。
万砂红见书皮上写着“游仙窟”三个大字，脸色一黑，竟忘掉了仕女图的事。
“她人在哪儿！”万砂红几乎咬牙切齿。
“不出所料，应该——是在练功房。”
万砂红一听“在练功房”，便泄了一大半气，不吭声不言语，默默坐在房间里一直等万闲出来，等到落日西斜，门前麻雀都回窝吃饭了，万闲还没出来。万砂红实在坐不住了，招来掌柜去叫一叫她。
万闲一听她师父回来了，高兴得功也不练了，将书一扔，飞也似的跑出去。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呀！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好辛苦呀！”万闲扭着身子嘟着嘴抱怨。
万砂红笑道：“你是练功练得辛苦，还是看闲书看得辛苦？”
万闲正想撒娇说“都不是”，突然回过神来——看闲书？我看什么闲书了……该不会是——
万砂红将房门一关，拿出那本《游仙窟》：“这可是张妈在你床铺下发现的。我是真想不到呀，我养了十年的徒弟竟会偷看这等淫邪之书！”
万闲此刻又羞又气又急，跺脚道：“我没有！我……我，我只是看了一点点，可我从来没耽误练功！每天练功总有无聊的时候，难道我看点闲书放松一下都不行吗？”
万砂红拍桌而起：“我没有不允许你看些小说杂记，可这些淫邪之书断不能看！你这是在自甘堕落！”
万闲急红了脸争辩：“我只是看好玩儿而已，心无邪念之人看什么都是没有邪念的！我也从来没有为此荒废武功，我现在已经练到第三境第二层了，你不能这么说我！”
“别说你练到第三境，就算你四重境满，我也决不允许你看这种邪书！这种东西与其拿出来祸害世人，还不如扔进厨房烧火！”
“老杨！老杨！”杨掌柜一颠一颠呼哧呼哧地跑进来，慌忙接住万砂红丢过来的《游仙窟》，“拿去厨房烧了！”
“你敢！”万闲情急之下威胁杨掌柜，却被万砂红递来一记眼刀。
“好啊！现在还学会耀武扬威了！”
“我……”万闲眼眶一红，听万砂红再次叫掌柜把书烧了，急忙道：“那是我的书！你怎么罚我都行就是不能烧我的书，那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种百害无一利的东西不要也罢！以后你若再看，有多少我就烧多少！”
万闲在万砂红走后，狠狠跺了几次脚恨不得把地板跺穿，可仍是伤心不已，又扑到床上抱着被子哭。
杨掌柜去厨房烧了书又去见万砂红，这时万砂红才提起白日里画像的事：“万闲的画像怎么会跑到外面的书画铺里？”
掌柜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该怎么回答，焦急中发觉后背直冒冷汗。
万砂红放下茶盏，继续道：“我知道酒楼有损失，可你也不该动这些歪心思。既然那些画都在书画铺，你便将它们全买回来吧，原价是多少就按原价买，一分钱都不能少，而且——只能用你自己的钱！”见掌柜还杵在那里，万砂红眼神一凛：“还不快去！”
杨掌柜这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第二日一大早，万闲就离家出走了，行至山野间，春风徐徐，白云悠悠，大雨过后山里竹林的清香混杂着云雾凉丝丝的气息，沁入心脾，一下子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万闲在山泉边上寻了一个平整光滑的大石头洗净，从包里抽出一把刀，麻利地切着自己方才挖的几根嫩笋，又将鱼开膛破肚切成均匀薄片。洗净一切食材，万闲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楠竹截下的三节深的竹筒，舀得半筒清泉水，将它架在火上开始煮东西。见筒中水沸不断吐泡，鱼香四溢，万闲不由想赋诗一首：
春笋切成丁，鲜烹鲈鱼羹。
怡然在山野，欲辨已忘言。
万闲搓搓手正要开饭，从旁树林中突然飞扑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叫花子，不但吓了万闲一跳，还抢了她的鱼羹咕咕下咽。
“喂！你！”
……
“你不怕烫的吗？”
看着小叫花将她的鱼羹吃得一干二净，万闲眼珠子都惊得掉地上了，愤愤地啃着她才掏来煮好的鸟蛋说：“我知道你很饿，但好歹你给我留一点儿吧，这鱼羹还是我煮的呢！”
见他眼睛盯着自己手中唯有的三颗鸟蛋，万闲紧张地护在怀里：“这是我的！你不要过来啊！”
“喂！”万闲吃得满嘴蛋黄，用手背一抹、拍拍干净，“你从哪来的？”
“我……是从……那个、坟里爬出来的……”
“咦——大白天的你不要吓我！”
小叫花腼腆地含着头，赶紧摇手道：“我没有吓你，我说的是真的。那个坟离这里不远，我可以带你去看。”
他们沿山路转了一个弯又往坡上爬了一段距离，看到一座新坟。坟虽新却不完整——昨天下大雨把坟冲垮了，里面的棺材倾斜出来，棺盖是打开的，棺内空空如也。就像小叫花说的那样。
万闲看了他一眼，觉得周身冷飕飕的，搓了搓臂膀，道：“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呀？”
小叫花摇摇头，一脸委屈：“不知道，我想不起来我被埋之前的事了……”
山上的人对着土堆发呆，山下的人在城里边走边吹着唢呐……
阴云绵绵下一行送葬的人抬着一口乌黑棺材走在大街上，白色的往生钱漫天飞舞，送葬的人不出十个，无人哭泣，无人悲歌，唯见一张张阴郁的脸。
酒楼上杨掌柜看着出殡的人经过，摇头叹道：“这才几天呀，林家怎么又死人了！”
说完，他瞄了瞄坐在窗下的万砂红。万砂红一身家常装扮，不蒙面纱，正在品茶，她看向窗外，只是看的是远方。五六条街之外，有迎亲的唢呐声响起——
“红白相撞，有坏事要来。”
“东家这话说得不准，棺材棺材，见棺发财，都是好事，怎会出坏事呢！”掌柜奉上茶菓，堆笑而语，“不过江湖上传闻林家不是真死人，只是用掩人耳目的手法将自家的财宝偷偷运到城外藏起来。”
万砂红不屑一笑：“笑话。他林家哪有那么多的钱财，与其说是把财宝运到别处藏起来，倒不如说是借下葬之事行盗墓之举。”
掌柜双掌一拍：“江湖上也有这说法！”
万砂红看着掌柜激动的神色，端着茶盏的手在半空中一顿……
迎亲的和送葬的相遇在一条幽静无人的街巷中，街巷名为“枫桥曲”，此时细雨绵绵。大红花轿往屋檐下一放，鼓吹者在巷边静默，当黑沉沉的棺材与花轿相擦而过，刚才的轿夫、乐工全部抽出兵刃，送葬的一看纷纷亮出身上的家伙，绵薄的雨帘被拦腰截断，数刀乱斩，碎成无数珠片。花轿中飞出一人，不是新娘竟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钻子似的直戳棺材盖，棺盖飞出去，原以为会见到满棺黄金珠宝，没想到是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顿时吓得连连后退，招呼他的同伴赶紧撤离。
万砂红的饮月小筑里，马帮主青衣皂靴，高束的马尾在阳光的投射下更像一捆干草，他端着青瓷茶盏如牛饮水地喝茶，旁人看了都要说一句“暴殄天物”。
蒙着面纱的万砂红瞥了他一眼，道：“马帮主不远而来，所为何事？”
“你少装糊涂！昨天枫桥曲的事你也知道吧！”
万砂红没有应答，她知道自己不用接话马帮主也会说下去的——
“现在江湖都在传，他们林家在试验药人，那些抬出去埋的都是失败品。现在武林各道准备一起去找林家求证，万家在武林颇有威望，这种伸张武林正义的事，万家总不会缺席吧！”
万砂红不买他的账，低头拿竹针拨着茶，拨出阵阵清香……
“我只是个生意人，不想参与这些打打杀杀的事。马帮主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就请回吧。我送你！”万砂红说到最后眉眼一弯。
“……”
马帮主有时就纳闷儿了，万家堂堂武林世家，万砂红的武功放眼整个江湖武林都是一等一的，怎么就轻易弃武从商了呢？做生意有什么好的？呃……做生意能赚钱，生意做得好钱就赚得多，谁会跟钱过不去嘛！他妈的……
马帮主憋着一口闷气，被万砂红送到大门口，乘船离去。
饮月小筑大门正对着西湖，千里碧波孤舟一叶，白鹭击水而鸣又腾入翠林之中隐匿，万砂红立在花草如茵的湖岸，心想万闲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叫花跟着万闲走着走着走到一处湖边，正好肚子饿了，两人合计去湖里抓几条鱼来充饥。
“阿花，抓鱼这种小事就交给你啦！”万闲拍拍他的肩笑眯眯地说。
“我都说了我叫林致，林致！你以后再叫我阿花，信不信我——我——”林致想说揍她的，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好啦！我以后不叫你阿花了！”她打量林致的脸，惊奇地发现他把脸洗干净后，圆脸白净眉目清秀，年纪跟自己相仿，很像书中说的奶油小生，的确再叫小叫花就不好了。于是她眼睛又睁得更大些看着他，按住他的肩膀：“阿林，捉鱼烤鱼就交给你了，去干活吧！”
“哦——”林致听她说完，随之答应，掉头就向湖里走，突然觉得不对，又愤愤地调转回来——
“我即捉鱼又烤鱼，那你做什么？”
“我保护你呀！还要帮你寻找身世！这一路上我替你遮风挡雨，你都没想过犒劳一下我这个恩人吗？”
林致瘪了气，认命地挽起衣袖裤脚，缓缓走入湖中；万闲则找了块大石头盘腿而坐，面前清风送爽，对岸青山悦目，令人通体舒畅，正是打坐练气的好时候。不知过了多久，林致手握竹竿儿插着两条肥鱼，一面向万闲挥舞着手一面蹒跚地走上岸。
“你看！我一下插中了两条鱼诶！”
万闲收气，缓睁双眼，不屑道：“这有什么，让你看看我的本事！”说着她扎起衣服一脸洋洋走进冰凉的湖水中，瞅准鱼的位置，双手齐插入水，湖面上只泛起细小涟漪。眨眼间双手一提，竟有两条鱼各在她手中摇头摆尾。“接着！”她往前一抛，鱼便现身在林致脚跟前蹦跶。万闲徒手抓鱼一抓一个准，一会儿功夫抓了有四五条鱼。
“哇！你怎么这么厉害！”林致眼睛都看直了。万闲甩甩手：“这算什么厉害，我八岁就能徒手抓鱼了！哦，还能抓泥鳅呢！”
万闲一旁休息，林致正欲生火烤鱼，听见远处人声嘈杂，好奇一望，只见一群村民手拿锄头、钉耙、烧火棍好像冲着他俩寻仇似的奔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