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颖见他身上少了件东西,奇怪道:“咦!你的剑呢?”
玉鸣风一颤,半晌不作声,脸上连窘迫之色也不见,变得苍白黯淡,纠结一番后向父亲拱手道:“孩儿有错!我与宝扇仙子打赌,若我输了便把松风给她……结果……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你学艺不精,成了手下败将,将你的佩剑输了出去!”
听他父亲发怒,玉鸣风战战兢兢:“儿子知错了!求父亲原谅!”
玉颖气得一拂袖,在厅中连踱数步、连呼哧数声,才将胸中怒气消弭了一丁点儿。
“此事,就当是给你的教训!往后莫要不知天高地厚,与人轻易作赌!”他气得转身坐下,喝尽杯中茶,让自己冷静片刻……
“看来这万砂红的高徒我是非见不可了!”片刻又道:
“宝扇仙子他们住在何处?”
玉鸣风毕恭毕敬:“在竹外客栈。”
不敢违逆父意的玉鸣风一路提心吊胆跟着玉颖来到客栈,最先见着的却是林致。玉颖面上浮现温和之色,询问林致姓名后又着眼打量他一番,见他圆脸秀气、稚气未脱干净,眉眼过处老老实实的、不见一点儿心眼儿。林致如实相告。玉颖笑问:“你姓林,可与西湖林家有何关联?”
林致摇头,茫茫然说:“我也不知道。”
玉鸣风拉过他老爹,悄声说:“您有所不知,这位林兄不会武功,不是江湖中人,而且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此番就是去寻找身世的。”
玉颖听闻,向林致抱拳:“老夫失礼了。”
林致回礼:“不敢不敢。既然老爷子提到西湖林家,这许是一条线索,值得晚辈留心。”
“我听我儿说,与小兄弟同行的还有位姓万的姑娘,我想见一见,不知她在哪里呀?”
“玉家主是说万闲吧!她在她房间里练功,一练好几天都不出来的,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她的好。”林致猜也猜得出玉颖来此的目的,皆因自玉鸣风的剑。他想劝玉颖回去,玉颖却抚须笑道:“无妨,我可以等她!”
林致看向远处的玉鸣风想让他也劝劝,两人眉来眼去,玉鸣风表示自己也没辙。当他俩回过神来,玉颖已缓步往前面的数间屋子走去,两人心中一慌小心地跟在后面。不多时,玉颖在两扇门前停住,林致心弦一紧,心说这正是万闲的房间,他是怎么知道的?
玉颖端详着这间平平无奇的客房,气息一屏:房门不过两臂之宽,门内房间不过十丈之大,里面却充盈着极强劲的内力,它们占尽房间所有角落、无孔不入,又绵密厚实让人察觉不到有一丝空隙,它们犹如深潭之水看似平静却缓慢流动、永不停歇。而面前两扇门虽关锁着满屋子的内力但和平常一样纹丝不动,屋内屋外保持着薄弱的平衡。玉颖知道此刻别说开门就是门纸上捅一个窟窿,里面的内力也会像决堤的长江水奔泻千里,自己未必招架得住。
沉吟中的玉颖脸色又是一变,他发现屋里的内力在往一处汇聚且变得越来越少,心叫:难道里面的人——!
“闪开!”玉颖大吼一声,一股强劲内力冲破房门,似猛虎下山,势不可挡,玉颖雪剑一斩,人在空中翻腾两下,落于客栈外竹林梢头。玉鸣风护着林致却也被刚才的内力冲到一边去,此刻歇在地上惊得合不拢嘴。
玉颖笑着跨进屋,笑道:“宝扇仙子不仅内力深厚,且能随心所欲收放自如,若不是刚才仙子收了七成力道,老夫恐怕不能全身而退。着实佩服佩服!”
万闲盘坐在榻上,嘴角一弯,声音甜脆:“大伯,你也很厉害的嘛!”
“呵,老夫算得什么厉害!卍砂掌后继有人,而老夫的乱雪剑法五年十年后只能避其锋芒了。”
万闲从玉颖的阴阳怪气中听出了他的来意,笑道:“大伯是乱雪剑法的传人,您是来拿那柄剑的吧。那柄剑本就是你们家的,您要来拿直接和我说一声就是了!何必把话说得恁复杂,听了半天我还以为是在夸我呢!”
玉颖脸上讪讪,万闲下地将剑取出递于玉颖:“晚辈不是精通剑术之人,只是想借此宝剑观赏一番,故与令公子开了个玩笑而已,并无冒犯之意。今日晚辈将这把剑完璧归赵,希望大伯您大人不记小过,原谅晚辈!”
玉颖没有动怒,也没有立即接过宝剑,只是抚须摇头笑了又笑:“既然这把剑是你与我儿打赌赢过来的,那我也公平一点,我想讨回这把剑也须与你比试一场,你输了,剑就归还我手。你看如何呀?”
万闲搞不懂玉颖是怎么想的,简简单单把剑还给他不好吗,非得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不过她刚才练功又进了一层,正想找人试试深浅,乐得有此一举,喜笑颜开地点头:“好啊!我们怎么比?”
玉颖思忖了一会儿,往后看了看两扇房门,自己离房门五步远,便把手中剑往地上一拄,直直立在人身中央,对万闲道:“我与你拼内力。我就站在这儿,你用内力击我三次,三次中若我有一只脚退出房门半步,便算我输你赢!我让我儿与这位姓林的小郎君为我俩做个见证。”
万闲也同意,唇角一扬:“大伯,那便接招吧!”
第一次交手,万闲自然不敢把全身内力一起打出,第一击只用了五成内力。只见内劲一消,玉颖岿然不动,万闲暗自咬牙心想着再加一点,可是再加多少,她还在细细思考中。容不得她磨蹭,玉颖主动攻击,两道气浪自剑双刃发出,交叉袭来。万闲奋力一挡,玉颖又再加力,万闲紧跟着又加内劲……
玉鸣风在外面看得揪心,林致看他左拳不停捶打右掌,想冲进屋去又不敢、在外面探头探脑焦虑不安的样子,不由道:“比试而已,又不是真要打得你死我活,你那么紧张干嘛!”
“哎呀——!林兄你有所不知……”正要同林致说明,林致忙拉着他让他快看,此时第二击已经结束,玉颖人往后退了些,从剑留在地上的划痕就能看出,退了三寸。玉鸣风心跳得更快,林致走去轻拍其背,道:“令尊如此厉害,你还怕他斗不过一个小丫头吗?”
“唉!我非信不过我爹,是……”正说着万闲第三击又至,两人不禁停下话头,凝神看去,这次内力对拼比刚才两次还要激烈,内力摩擦间已见雪花在玉颖周身乱飞,越飞越多、越飞越广,罩得整个房间雪花迷离……
忽然眼前变得明朗,原来是玉颖将爆发在屋子里的所有内力——不管是万闲的还是他自己的,都往剑上收,连带那些雪花也急速飞入剑内,待收到最后一丝玉颖提剑一斩,又把所有内力全部挥出,万闲翻身闪过,而后落在案几上。比试已经结束,万闲回头一看,玉颖挥斩出来的内力使墙面裂开了数尺宽的裂缝,再看玉颖,仍在屋内,毫发无损。万闲颇为惊讶,她只知道乱雪剑法主攻技巧,以“快”闻名,一招之内多则有七十二般变化,却没想到乱雪剑法的主人也有如此令人生畏的内力。
万闲冲前抱拳道:“晚辈受教了。”
玉颖一手负剑,一手隔空取过松风:“宝扇仙子有此内力,恐怕卍砂掌的功夫已练至第三重境了!”
“大伯对卍砂掌挺了解嘛!”
“实不相瞒,你师父万砂红与我玉家有些渊源。”
“大伯与我师父年少相识?”万闲端详眼前这位大伯——武功修为高,又是身长玉立风度翩翩,她敏锐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小心思活泛起来。
不料玉颖直摇头。万闲继续猜测:“难道你与我师父有什么——血海深仇?不对,若你与我师父有大仇,不可能对我这么和气的……”
玉颖还是摇头,不由笑起来:“你说的都不是!我与你师父不过一面之缘,是我先父与你师父相熟。”
万闲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盘算着玉颖的爹多大年纪、自己师父又多大年纪,心说师父以前这么厉害吗,居然与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有一段隐秘的情感纠葛!想着想着,万闲在头脑中急忙刹住,心说,天啦——我刚才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些艳书果然看不得,的确害人!
她拍拍头,努力想把头脑中不干净的想法拍出去,复又笑着看向镇定自若的玉颖:“大伯,你何不直接告诉我,我师父与令尊有什么故事呢?”
“故事嘛,我所知甚少。仙子若感兴趣何不直接问你师父呢!时辰不早了,老夫先告辞了。”
玉颖和玉鸣风一走,万闲看着空空的走廊,撅嘴嘟囔:“她要是想告诉我,我早就知道了,还用问你吗?”
正欲关门,玉鸣风一个闪现,屋外的林致倒吓了一跳:“你怎么又回来了?”
万闲听闻走出来,也是一奇。玉鸣风拱手一笑:“两位莫惊!我返回来是受家父嘱托,告诉两位三日之后便是豪杰宴了,还请两位一定来参加。这是两位的请帖。我们三日后见。”
当日万闲与玉颖比试毁坏了客栈之后,万闲出手便是一枚金叶子递于掌柜,作为赔偿。林致不由瞠目,事后感叹:“买衣服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大方呀?”
万闲有板有眼地说:“我师父打小就告诉我,行走江湖总要带些银两在身上,若与人打斗,殃及无辜人性命或损坏了屋舍器物,就得拿钱去赔。”
林致听得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心中不由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师父”。
玉颖回到家中,才喝了一口茶便剧烈咳嗦起来,玉鸣风见父亲脸色发青、头上冒汗,紧张起来:“爹您没事吧?可是刚才的比试受了伤?”
玉颖摇摇头,直起腰身吐纳起来,过了一会儿,脸色稍有好转,道:“只是觉得内息不畅……”
“是几日前的旧伤复发,还是——!”他不敢再说下去,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他从来没像此刻这么害怕过。
玉颖对他摆摆手,平和道:“还不清楚,不能妄下定论。我先自行调息,明早请岳神医来看看吧。”
可玉鸣风实在等不及明天一早,不到傍晚就去岳神医家,拉起正在吃饭的神医强行请到自家去,此时此刻便要与他父亲诊治一二。玉鸣风在屋外踱了半晌,半晌之后房门一开,玉颖与岳神医边走出屋边谈笑风生,全然不像看病的样子。岳神医笑着对玉鸣风道:
“玉公子请放心,令尊系旧伤复发,并无大碍。小医开了几味药,吃了再多休养几天就可痊愈。”岳神医说话间低头佝背,在渐暗的天色下,那头上数根银白的发丝尚且泛着微微光亮,但脸上神色却是一团糟黑。岳神医说完话又朝玉颖看去,匆匆收回目光。
玉颖笑道:“鸣风,你把药钱结了,好生护送岳神医回家!”
“公子留步,小医一人回去即可,公子还是留在家照顾令尊吧!”
虽如此说,玉颖还是同玉鸣风将岳神医送到大街上。看着岳神医缓慢行走的背影,玉颖一捋胡须,深吸一口气,又悄悄呼出……
三日之后。
豪杰宴于辰时初三刻开场,卯时,林致便隔着帘子把万闲从床上薅起来,又说尽好话才催动万闲离开床沿去洗漱。林致在外等了她足足两刻钟时间,万闲才无精打采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穿了那日在店里买的草绿色衣袍,头两边各梳了条麻花辫,可惜梳的不太整齐,倒是那张脸被她洗了又洗,还是能看见右眼角残留的一粒眼眵。林致一见人影,也不多说,拉着她去吃早饭——
“你得多吃点,才能有力气与豪杰宴上的英雄较量。”
豪杰宴在一座统高五层的八角楼里举行,此楼名为“擒虎”,楼顶无盖,日间可见碧天白云,夜里可观皓月群星,五层楼用八根楠木柱一以贯之,中间毫无隔层,柱上有龙擒猛虎的立雕,其身形状若流云,似从天上沿柱飞流而下。一楼只设擂台,自一楼以上,缘楼八边皆设座席,座席处宽敞通明,后设一圈屏风,屏风上藏有小门可供通过,屏风后又有数以百计的内阁小间,精巧之至。
今年豪杰宴万家没有参与,而万闲林致作为玉家的客人,自然坐在玉家那一席上。辰时初,进场的英雄豪杰颇多,形形色色的人惹得林致和玉鸣风舍不得移开目光,玉鸣风一一向林致介绍那些武林人士,玉颖自然与他的同道们客气地打照面,别的人不是正襟危坐就是左顾右盼,唯独万闲端坐在席上打瞌睡。
睡到半梦半醒时,听得玉鸣风说了句:“咦,那位姑娘是谁,以前从未见过?”
万闲睁开惺忪睡眼,好奇地探出头,只见楼下进门处一个中年道姑正将请帖递与门人,身后跟着一个披紫色斗篷的少女。
在这阳春天气,人们都赶着穿上轻衫薄绔,可这位少女还披着厚实的斗篷,此番静立颇有三分病西子的姿态。逢道姑与人交谈,那少女都会领着身后侍婢轻作万福,倒令不少人非常诧异,她这一举一动都不像江湖人做派。
万闲揉揉眼再次睁大:“我没看错吧!她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