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整体气氛很和谐，结束时，秦观夏看了看窗外的天气，邀请俞清时：“外滩走走？”
俞清时猜测她可能有话要说，答应了。
上海四月份温差稍微有些大，尽管戴了口罩，秦观夏一到室外还是打了个喷嚏。
她上身是一件羊毛针织衫，并没有很厚，下半身的裙子还露了半截小腿。
俞清时把外套披在她肩膀上，说：“不是感冒了吗？怎么不多穿点？”
“你怎么知道我感冒？”秦观夏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
俞清时沉默了一秒，妥协道：“郑可发了朋友圈。”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在秦观夏拒绝了她和文晴准备的什么当归黄芪之后，她发朋友圈“控诉”秦观夏居然如此“不珍惜”她们的心意，“是觉得感冒还不严重吗”。秦观夏没想到，俞清时居然看到了。
两个人并肩走在黄浦江边，风把秦观夏的白色裙子吹得鼓起，她拢了拢肩上的外套，问他：“你冷吗？”
俞清时摇头，调整了一下口罩：“你后面还要录节目，不要影响了状态。”说到这里，他顺带提了一嘴：“第一期唱了什么歌？什么时候播出？”
“一首新歌，”秦观夏算了算时间，“第一期播出应该是在，两个礼拜后了。”
“嗯，那我应该已经进组了。”
“这次是拍什么？”
“悬疑片，先去重庆。”
“又是悬疑片啊……”秦观夏说，“上一次你拍悬疑片，好像很累。”
俞清时的脚步不由一顿。
他上一次拍悬疑片是三年前，她已经出国了。原来她那时候也还会关注自己，竟会知道太平洋另一侧发生的故事。他心里有些不合时宜的高兴。
当时的悬疑片是一部合拍电影，导演是香港人，风格和他之前合作过的导演都不一样，很喜欢根据演员的感觉和状态重新修改剧本，导致他每天都在背台词、拍新戏、拿到新剧本、背新台词当中无限循环。后来接受采访，他说：“感觉体力和精力都被压榨了，从来没有拍过这么‘费台词’的电影。”
俞清时淡淡一笑：“可能脸上这些疤还是会让人觉得，我适合演神经质的角色吧。”
两人的脚步已经在江边的护栏边慢下，听他这么说，秦观夏回头看他，明明他的下半张脸已经被口罩遮住，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巡视的眼神如此认真地扫过自己的下巴，最后重新看他的眼睛。
“不是的，伤疤只会让人想要探寻你的故事。”
俞清时呼吸抑制，撇开脸躲过她视线。他原本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她会当了真。
秦观夏靠在护栏上，看着黄浦江对岸的风景，有些感慨：“我们好像从来没有一起看过上海江边的夜景。”
是的，俞清时也看向远方。
他们确认关系之后，其实一直长期异地，一个忙着拍戏，一个忙着写歌、录歌，很少有机会可以长时间地生活在一起。之前秦观夏开玩笑说他们是“距离产生美”，确实很有道理，因为总是聚少离多，少了很多矛盾和摩擦，好不容易待在一起，只想黏在彼此身边。不是自夸，那时候他们太红了，去哪都怕被拍，很少在国内约会，都是偷偷跑出国去玩。对这座他们都从念大学开始就奋斗的城市，反而没有太多关注。
此时，夜晚的春风还有些寒冷，路上行人很少，除了几对牵着手来散步压马路的情侣，身旁几乎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关注这对和安静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男女，是不是常在电视上出现的大明星。
“有一个问题。”秦观夏状似不经意地说。
“嗯？”
“你现在对我们之间，是什么想法？”
一阵风吹来，搅乱了两人之间看似平静的沉默。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俞清时装作不解。
“我总想为我们再努努力，但是我感觉到你在回避；有时候感觉又好像不是这样，”秦观夏拉了拉肩上的外套，说，“就像今晚。”
“我总该知道我应当往哪个方向努力，我的努力有没有效果吧？”她说，“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俞清时双手撑在下巴上，挡住半张脸。这里光线太暗，秦观夏看不到他的眼睛。
她有些心慌。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不禁靠近了一点。
她的裙摆扫过他的裤腿，两层薄薄的布料轻轻靠近，又被风吹开。
俞清时呼出一口气，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他对这段爱情，想要靠近又总是感到胆怯的心情；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能讲清楚他对秦观夏的矢志不渝，却对对方信心不足。
其实俞清时一直都没明白，自己是如何“驯服”秦观夏的。
秦观夏在那一圈比赛选手中，人缘不是特别好，这是俞清时刚来跟她合作时就发现的。其他选手会相约一起吃饭，或者晚上做好伪装去逛逛街，毕竟都是小女生，很喜欢干什么都结伴而行。但秦观夏不是，从没有选手来主动约她一起吃午饭，她也不会主动邀请别人。导演为了培养两个人的默契，让他陪她一起吃饭，想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她可能会一直一个人。
赵榕后来告诉俞清时，不是她们不约她，而是秦观夏好像并不需要。“她太拼了，也很‘独’。大家每天排练都好累，恨不得一有机会就偷懒，她从来不。我跟她合作过一次，觉得她对自己严格到几乎‘变态’了。她这样拼命，我们都不敢打扰她的。”
一度有传闻说，她和全国第一名的选手之间不睦，说她不服气这个结果，俞清时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回答说：“不服吧，好像是有一点。但是尽人事听天命嘛，我已经很努力了，这个结果就算我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接受了。只不过，如果后续可以证明我不仅仅只是‘第二名’的话，那我一定会做到的。”
俞清时一开始并不理解这种不停地武装自己的做法，但是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世，也大概明白了。
秦观夏在西南的一个小城市长大，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生命中从来没有父母出现过。据她所说，两位老人对她的不喜欢是明面上的。她放学晚了，家里从来没人等她回家吃饭，考了高分没有夸奖，考差了也没有责怪。相比起别的做法，这种“无视”才更容易让人意识到自己被他人所不喜。进入初中后，大家年纪渐长，各种各样的流言都传出来，说她“没爹没妈”“啃爷爷奶奶的老”“小小年纪就会吸血”，她不得不武装自己，装作冷酷去应对那些会让她难过的言语，用被老师喜欢的好成绩去保护自己。
念书时期，有同班的女同学前一天还拉着她的手一起去校门口的书店看漫画，第二天就跟着其他同学说她“可怜”。她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她以为的“朋友”可能会抛下她，她依赖的爷爷奶奶也不是真的喜欢她，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看起来很强大，不至于被打倒。她说，没有人教过我怎么样和别人做朋友，因为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
成年后她也保持了这样的习惯，称得上是朋友的，一开始只有周是一人而已。
她第一次在总决赛当中现身，就有评委老师给她建议，“过刚易折”。她当时的回答是：“您说的有道理，但我从小一直这样。我要是不刚的话，可能今天就没办法站在这个舞台上了。”
一开始，俞清时对她示好的方式很普通，给她买奶茶等等，她不怎么拒绝——因为她以为他给所有人都买了。直到后来她发现这是特殊的，那天下午给整个节目组，从选手到幕后工作人员，所有人都买了一杯奶茶，把俞清时搞得有些尴尬。恋爱后问她，她解释说：“我那时候不敢承你的情啊，我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好用这种方式让你觉得不舒服。”
她的坚硬伪装，让俞清时不敢有太大举动，每靠近一步，都担心她会不会想要把自己推得更远一些。一直到那次比赛，他公然为她加油之后，他们的关系好像才更进一步。
答应做他女朋友那天，秦观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反而顾虑重重。她说：“从小没人教过我，正常的人际关系是什么，正常的恋爱关系又长什么样。我没体会过被一个人真正放在心上的感觉，我怕我做不好。”
当时俞清时早已被喜悦冲昏头脑，只问她“怕什么”，完全没有细想她的回答。
秦观夏说：“我应该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可能会利用你的感情，不断让你证明你是爱我的。”
俞清时不以为然地说：“你是觉得自己会‘作’吗？这没什么呀，恋爱中的女生这样是正常的。我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的。”
事实上他高估了自己。一开始秦观夏总跟他撒娇，说想见他什么的，他不得已在拍戏中途飞到另一座城市去见她；后来他拍戏多了，秦观夏就要求他拍任何感情戏之前都要报备。
本来俞清时只是觉得，秦观夏可能只是没有安全感，所以也竭尽所能的去满足她的一些小要求。何况在他看来，很多事情都无伤大雅，不过是向她证明自己的真心而已。
一直到很久之后，他发现秦观夏和另一位男歌手的cp粉异军突起，早已在各大论坛占据半壁江山，但他点开一些带头的大粉账号，发现都是璞星养的号。俞清时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秦观夏怎么会同意公司做这种事，于是拜托林巍私底下去打听一下情况。
不打听不要紧，打听之后连林巍也觉得很离谱。林巍告诉他，不久之前，秦观夏和他在香港旅游被拍到了照片，且拍到了两个人的正脸，发出去就是大锤特锤；她的经纪人文婕最先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不知道得到了什么首肯，花钱买下了这条消息，但是，当时文婕已经不是璞星的最大股东，璞星肯定是不愿意做这种亏本的买卖的，答应可以用别的消息去压这个石锤。秦观夏虽然朋友不多，但是出道几年一直以敬业著称，在圈子里受前辈喜欢、受后辈尊敬，她一向讲究“以德报德”，绝对不会愿意把别人的事爆出去，于是干脆让璞星把自己和另一位男歌手的cp慢慢炒大，一方面吸引粉丝的视线，一方面也能让璞星吃一波红利。
俞清时怎么都想不到，她愿意和别人扯上关系，都不想曝光他们的感情。
林巍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我看你最好想清楚，想清楚这是不是爱情！”
这句话点醒了他——自己用无数种做法向秦观夏证明自己爱他，可对方似乎从来没有表示过。恋爱多年，秦观夏如此吝惜于表达，连床榻上的亲密时刻，也从未对他说出过一句告白。
这样的质疑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刻跳出来提醒他，提醒他看清楚这段感情的本质。后来拍戏出事故，他只能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这种质疑更是将他对两个人未来的期许一寸寸瓦解。
那天在赵成安墓前，秦观夏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公开——他想，当然想。可是当年，如果秦观夏主动来跟他商量，而不是自作主张采取这样的方式，他永远不会怀疑她对自己的用心与用情。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太会爱一个人？”迟迟没有等到他回答的秦观夏再一次发问。
她自顾自地说：“我出国这几年，见过各种各样的情侣，从没有像我们过去一样的。周是曾经提醒过我，说我对你的爱不能太隐晦，否则会影响两个人的感情。过去我不以为意。在国外，这些情侣很大胆很热情，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也不管是不是合乎常人眼里的性取向，总是能够热烈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骄傲地宣告，I love you。我跟周是说，我有些后悔，过去没能真正跟你告白一次，万一我今后再也不能说话，可能就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什么中国人就是这样，含蓄，可是含蓄总有含蓄的好处啊。”她笑，“你看，他多么前后矛盾。”
她把沾在唇边的头发拨下来，回头时对上俞清时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眼神，眼里晶亮，似有水光潋滟：“可他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怕多告诉你一次‘我爱你’，就多给了你一点今后可以伤害我的筹码；我怕我多表现得比前一天更爱你一点，将来就会输得更惨。”
“可事实证明，即便我从没有说过这三个字，我也还是输了。这五年里，每一天，我都在被这样的过往反复鞭笞。原来，被自己爱的人质疑这份感情的真挚，才会让人更痛苦、更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