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州回到上海的第二天，秦观夏迎来了一位客人。
她在家接到一通美国来电时还有点犹豫——出国五年，她听说国内新出现了一些反诈内容，个人接听境外电话可能会被大数据抓取到，进而被谈话。虽然她看到这个号码隐隐约约感觉可能是此前在美国的朋友，但她不想因此被谈话，犹豫了几息，电话自动断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手机又响了。这次是FaceTime，一张英俊的混血脸出现在屏幕上。
“Hey, girl！”他的中文可不差，“猜猜我现在在哪？”
秦观夏对上海浦东机场的记忆尚且停留在五年前，无法辨认出他所在的地方，但是对面传过来的广播还是暴露了：“由上海前往北京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
“嗯？”她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上海了？”
公共场合聊FaceTime可不是什么方便的事，何况屏幕外是一张引人注目的脸、屏幕内是一张人尽皆知的脸。秦观夏把家里地址发给了他，等见面再详聊。
这个混血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叫“周是”，原因是他一度迷恋庄周，对“庄周梦蝶”的故事抱有极大兴趣。秦观夏曾经吐槽过如果是这个原因他应该取名叫“庄是”，他的理由是：“我虽然不是中国人，也能评断好坏，庄是太难听了！”
他们在秦观夏大一时认识。这个来自法国的混血出生于南法的一座葡萄酒庄园，母亲早年移民后嫁给了一位法国富商，却一直没忘记教导他学习中国的历史文化。受此影响，大学后他选择来中国留学，却苦于始终学不会高难度的中国话，后来在上海一家爵士酒吧发现了会唱法语歌的秦观夏，高价聘请她来做自己的中文老师。
等周是的近两个小时，秦观夏收拾打扫了一番，等他发信息表示快到了，才下楼去接他。
周是让司机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拎上行李后正好看到全副武装的秦观夏朝自己走来。他后知后觉地问：“我公然去你家是不是不太好？”
秦观夏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她这个小区入住率不低，今天又是周日，小区门口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和车都很多，其实很容易被认出来；所以她不得已戴了口罩和鸭舌帽，甚至翻出了一副黑框平光眼镜戴上，这才出的门。
十余年过去，周是的中文和当年早已不是同一个档次，儿化音甚至比秦观夏还要自然。他告诉秦观夏：“去年跟你分开后我回巴黎待了一段时间，最近灵感枯竭，我还是来中国重新接受一番洗礼吧。”
周是是一名服装设计师，有自己的工作室，常常天南海北到处跑，美其名曰“采风”，实际上也是想到处“瞎搞”，不过对象是男性。他在待在中国的时间加起来得有八九年，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每次来中国都能有更好的作品，因此他把中国视作“福地”，每隔几个月就要来待一段时间，有时候在上海，更多时间是在全国各地。
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秦观夏刚给他倒了杯水，他就开始数落：“我看了你这两次活动的照片，造型怎么回事？昨天那么简单的衣服为什么要披发？明明高马尾更合适，你的造型师退步了！”他的连续输出里夹杂着英语和法语，某些不是很好听的词他都换成了母语来表达，秦观夏当然听得懂，但是懒得搭理，自动过滤了。
听他吐槽了大半天，她忍无可忍：“Stop！请你尊重我的造型师！”看他确实闭上了嘴，才又问：“你订酒店了吗？在上海待多久？准备住哪？丑话说在前，我这不给你住。”
“为什么！”周是控诉，蓝眼睛里全是“你别太荒谬”，“有这么多房间，为什么不能在你这住？”
“你搞清楚，不是不能住，”秦观夏慢条斯理地说，“是不给你住。”她特意强调了“你”字。
“Why？”周是觉得难以置信，“拜托，我的取向不是你，影响不到你。”说完，他想起什么，打了个响指说：“我知道了。”
他一连说了几个“I know”，在秦观夏莫名其妙的目光下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的清时哥是吧？我在微博看到他了，他居然真的还单身呢，你还有机会哦！”
这个玩笑最终以秦观夏黑脸结束。
“Well，我订酒店了。”周是在她锐利的目光下做出投降的动作，“我只是觉得，你们确实还有机会。”
秦观夏难以想象，这个已经快四十的男人怎么能如此八卦，可能这就是他能一直保持二十岁的年轻容颜勾搭年轻帅哥的原因吧。她提醒自己“十几年的朋友能忍一时是一时”“不要跟他太计较”，保持风度地说：“带上行李，我们去吃饭。”
秦观夏先陪周是去酒店办好入住，才去吃饭的地方。周是早就有了一个中国胃，她早就订好静安的一家私房粤菜，私密性很强，味道也不错。
从酒店去饭店还得打车，周是帮忙拉开网约车后座的车门，让秦观夏先进去。等到了包间，秦观夏才把脸上的各种遮挡拿掉，散下头发坐在桌边。
这几天气温就十五六度左右，她穿着白色的运动外套，粉色的牛仔裤，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很多。和她面对面坐的周是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直到她发出疑问，才说：“What a beautiful lady！”
秦观夏可没忘记他刚刚还在她家大肆吐槽她近期的造型，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不不不，我是个诚实的人，”周是指天发誓，“我从不撒谎。造型不好看是事实，你漂亮也是事实。Fairy这个名字可是我给你取的，你是克希亚酒庄公认的女神。”
“说明你眼光不错。”秦观夏欣然接受。
吃饭的地方在静安一栋商务楼的高层，闹中取静，窗边可以俯瞰上海市中心的夜景。
周是跟她大谈这半年在世界各地的经历，尼泊尔的落后并不能妨碍它的美丽，在尼罗河的船上被日出唤醒，在卑尔根的大雪里被红房顶所震撼。其实这些她都知道，他们是十几年的亲密好友，她是他愿意分享美好的对象。
“你忘了什么吧？”秦观夏提醒他，“巴西。”
“……”他并不想告诉秦观夏，他在里约热内卢遇到了一个年轻男生，到了酒店却发现两人撞了型号。
秦观夏看他一脸便秘的表情，突然get了：“我懂了。你可以为爱做0呀。”
“Please，”周是翻了个白眼，“我从出生开始就是top！”
秦观夏耸耸肩，并不理解他固守的坚持。在国外的五年，身边也有成双结对的男性朋友，在恋爱或者结婚前不是没有过周是这种情况，但是总有人会妥协。她明白周是对那个男生并没有太上心，尽管他仍旧不停强调对方多么多么cute，绿色的眼睛如此handsome，她都不太听进去，目光不自觉投向窗外，长久停住不动了。
直到周是浮夸地念出《怦然心动》的经典台词却一时想不起来中文翻译是什么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对面的人在走神：“你们中国人翻译得很好，彩虹……什么来着？嘿，lady，what are you doing？”
他也看向她盯住的方向，原来是一块正在轮播广告的LED大屏。一秒的转场黑幕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画面里，撩起绸缎进入舞厅，从各色各样的女士中间穿过，停在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身边。最后字幕出现，是一个法国大牌的香水广告。这个女生他并不认识，料想应该是某位外籍模特，这些大牌香水还是钟爱高鼻梁深眼窝的女性，这个在花丛中穿过的男人他知道，是俞清时。
“He is handsome！”周是给出评价，拿起桌上的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这可是女想，很少有男演员为女香拍广告的。”
“是，很少。”秦观夏回过头来，应和了一声。她看到周是把手机丢回桌面，轻点了几下，并没有在意是在干嘛。
周是干完坏事，心满意足地把手机锁屏，说：“所以说你眼光很好，他就是你口中越老越有味道的男人，不然也不会被选中。”
“你可以请他来做你的模特。”
“不不不，”周是拒绝，“我只给女士做衣服。”他的手机屏幕一亮，对方回复微信：“你们在一起？”
他写：“我今天刚到上海，她就约我吃饭了哦～”一些搬弄是非的炫耀。
对方沉默了一秒，回过来说：“在中文里这叫‘尽地主之谊’。性向不同何必硬凑。”
周是看到这句话差点笑出声，憋了半晌，听到秦观夏又问：“你跟那位巴西帅哥还有联系吗？”
“Of course，”周是肯定地点头，“撞型号也能做朋友嘛，我看到了他的ins，最近他回夏威夷冲浪了。”
“唔。”秦观夏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看对方一脸懵，只好解释：“你说的那句台词。”
“哇，”周是赞叹，“中文真是博大精深，这个句子突然美妙了起来。”
“那我再教你一句话，”秦观夏喝了一口茶，“等你遇到那个sweety boy时，说不定可以对他卖弄一番。”
周是挑眉，作洗耳恭听状。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晚上秦观夏回到家，打开周是送她的伴手礼盒子，沉甸甸的，装着这半年来他在每一个地方淘到的小玩意，冰箱贴、明信片，甚至是一卷用过的胶卷，满满当当。
另外一个盒子里才是真正的重礼，一条轻薄的连衣裙，还有他的手写卡。为了突出诚意，他写的中文，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笔迹，让秦观夏发笑。
他写：“To Fairy：我想，这次你回中国的决定，和五年前你出国的决定一样，都考虑了很久。刚和你认识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辛苦，现在也一样。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希望你回到祖国，可以健康、顺利。”
落款是“周是”。
很奇怪，周是一直叫她Fairy，对她只说自己的中文名，秦观夏永远只叫他的本名Clark，永远对他说“叫我秦观夏”。
周是的设计有着法国人高级的审美，秦观夏试穿后，站在镜子前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顺便给周是打广告。
周是给她设计了一条挂脖的裙子，腰部鱼骨支撑，大露背，胸前和裙摆都有欧根纱点缀，手工缝制的碎钻非常闪，即使在昏暗的壁灯下也显得整个人精致无比。
发完朋友圈他去洗澡，出来时手机上新收到几条微信，除了周是发来的废话，其中一条来自俞清时：“周是来上海了？”
出国五年，秦观夏丢过手机、坏过手机、换过手机，和俞清时的聊天记录早已被清空，此时这一句话有些突兀地出现在屏幕里，好像只是一个很久没有联络过的老朋友发来的问候。
秦观夏并不知道，等待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的俞清时，在怀疑自己这句话是不是显得很无聊。他在几个小时前收到了周是发来的微信，拍的是他的广告，可是还有一张他永远不会认错的侧脸被倒影在窗户上，是秦观夏。
也许周是告诉她了，他们已经联系过。俞清时想。
秦观夏的头发还在滴水，她用毛巾裹住，腾出手回复了一个“嗯”字。
俞清时似乎从这单独一个字当中感觉到她的冷淡，揉了揉眉心，写到：“改天一起吃饭吧。”
很快又补上一句：“很漂亮。”
过了十分钟，秦观夏才回复：“你说的是裙子还是我？”
她已经躺在床上，捏着手机等待他的回复，心里怦怦直跳。
昨天她祝他顺利，是真的以为微博热搜是真的。分开的五年他们都没有联系过，她苦于自救，几乎断绝了所有和国内朋友的联系；他也在自渡，不断从低谷中爬起，不敢松懈一秒。她自认为这五年，自己没有一天是不辛苦的，病痛和难堪持续折磨着她，可她也知道，俞清时也并没有那么顺利，否则，以他和自己出道时同样高的起点和地位，怎么会在出道第十一年，才拿到一座最佳男配角的奖杯呢？
手机轻轻震动，俞清时回复了。
“当然是你。”
秦观夏还没来得及高兴，对方又发了一句。
“这是公认的事实。”
这次，俞清时知道，她不会回复了。她是如此骄傲的人，如果这句评价只是因为她在他心里和所有人心里都一样的话，那就没有意思了。
回看这五年，俞清时觉得虽然辛苦，但也有幸运的偶尔加持。他不像秦观夏，歌手出道，一条路走到黑；他出道时也是歌手，也乘了国内刚刚开始选秀的东风，只是后来，国内创作歌手频出，他认为自己缺乏一定的原创能力，在这条路上很难有很好的发展，于是转型做演员。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转型伊始，他就出演了一部国民度很高的青春偶像剧，深情男二的角色无论何时都能吸引一票粉丝，他靠这部剧正式跨越了演员的门槛，后来很快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角色。
他对自己定位很清晰，并不追求男一号。很多前辈、资深导演都评价他，能吃苦、也谦虚，凭借这些好评，他成功成为小荧幕里排得上号的男演员。
除了少数几个人，外界根本不知道他当时已经陷入热恋，能够只为和秦观夏短短两个小时的相聚，北京上海来回飞。观众和粉丝评价他演的男二号总是深情又温柔，实际上这些角色的人设是如此贴脸，他确实是这样的人，只是在现实里他才不是男二号，他是女一号身边的男主角，唯一的男主角。
出道十一年，和秦观夏在一起四年半，回想这其中的每一天、每一分钟，他都觉得是甜蜜的。大家常说女生容易恋爱脑，但他在这段感情里才是不折不扣的恋爱脑。经纪人林巍、助理刘凯，包括和他同期出道的好兄弟邬林桦都曾经劝过他，普通人的感情变化都很快，遑论身处聚光灯之下的他们呢？他从来不在意，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依旧为了她翻山越岭。
后来秦观夏当然也心疼他，不止一次制止过，让他不要太辛苦，她也可以悄悄去片场看他云云，都被他拒绝了。他的理由很简单，秦观夏要比他忙碌得多，他宁愿自己多费点时间，也不希望她大老远去条件并不是很好的剧组陪自己。
后来他上过访谈节目，谈起这段秘密的地下恋情，他说：“分开是我们两个不得已而为之，但是我不觉得分开是坏事。但是恋爱的过程很甜蜜，也很幸福，是会让人忍不住一直想念，一直回味的。”
主持人问他：“如果还有机会，想重新和她在一起吗？”
俞清时想了想，说：“圆满并不是所有爱情的最终结局，但幸福和成长是。如果我们没有彼此也能做到这两点，那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此时此刻，隔着一条黄浦江，俞清时想，现在的她至少，要比当初幸福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