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1】边塞的夜晚比皇城的夜晚更加的冰冷,黑暗。在徐州征东将军府内议事厅里灯火通明,却只有征东将军秦孟和他的副将俞甘将军坐在位子上。比起往日的满座人员,今晚显得很空荡,满屋的灯火都没有填满屋子。
“将军,三思啊!!”
“俞副将,本将军心意已决,不必再劝。”
“将军就算不考虑自己,还有嫂夫人和小公子啊,将军也该为他们考虑考虑!”
“俞甘听令!”
“末将在!”
“传本将军命令,命你即可修书一封上奏陛下,就说征东大将军秦孟血洒战场,马革裹尸。朝廷发下来的抚恤金,就用来买衣食发给弟兄们,好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将军!!!您三思啊!!!”
“俞甘,你与我同袍作战十余年,出生入死,是我秦孟的兄弟。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情,待我死了后,我妻儿会从京城来徐州吊唁,请俞将军护佑我的妻儿平安。我死了后尸体就埋在那个后山坡上,不要运往京城。拜托了!”
“将军!!!”
都说将军魂男儿汉,流血流汗不流泪。在面对强大而又凶悍的东夷部落的进攻,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没有退缩过,哪怕他曾经几度见过阎王殿,都坚强的活了下来。可现在的俞将军怒目圆睁,双眼通红,目眦欲裂。
同样是年逾半百,边塞的风沙粗糙不同于皇城的香风酥软。俞甘身材高大魁梧,塞外的气候让他的暴漏在外面的皮肤粗糙,手心虎口处因常年练习使用戚钺斧留有了厚厚的一层茧。
这位身着玄甲的副将军认认真真的向秦孟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秦孟不同于俞将军的穿着,这位威名显赫的征东大将军只着一身常服,长发用一根墨色的发带随意的绑束,满脸病容,神情恹恹,就连往年似鹰般的双目,都不带半分色彩。
“将军把嫂夫人和小公子托付给俺这个大老粗,俺发誓即使拼上俺这一条命也要保嫂夫人和小公子平安无虞。”
“俞将军,你去准备奏折的事情,明天的出战,本将军率领小部分出城迎战,你和弟兄们带着大半的兵力在城内,不得出城半步。”
“将军!!万万不可!!!!”
“不对,将军!!你!你……来真的……”
“末将本以为将军是诈死做局去换取军饷,才答应下来。末将万万没想到,将军你竟然……竟然……来真的……”
俞甘这位常年见惯生死的将军此刻不在有往常的镇静,嚎啕大哭起来,平时粗犷嘹亮的大嗓门也变得哽咽,吞吞吐吐的说不完整一句话。
“俞甘,听着,这不是什么计谋,是我能为这几十万大军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我身重巨毒本就命不久矣,若是能带上几个东夷蛮子当垫背的,再给你们谋点军饷,那我这条命死了也值。”
“将军,没有军饷,我们还可以在想想别的法子,没有将军,就没有主心骨了,将军你三思啊!!”
“俞甘,你还不知道吧,陛下不日就要迁都南下了,新皇城定在建邺。到那个时候路途遥远,军饷就更容易出问题,让那起子小人钻空子。趁着陛下还在长安,能多要点就多要点。我思来想去唯有我死,才能多得到些抚恤。”
“俞甘,以后徐州城就拜托你了。我这里有一枚锦囊,若是我死后抚恤迟迟没有发下来,你再打开这个锦囊。”
秦孟从衣袖内拿出一个锦囊递给俞甘,俞甘放在了胸前,妥帖的放好
“末将……记下了……”
俞甘摸了一把眼泪,端正肃穆的行了一个长时间的军力,用带有哭腔声音大声的回答了他敬重一生的将军。秦孟双手扶起俞甘
“夜深露重,俞将军去休息吧”
“末将……告退”
或许是边塞的悲壮惹哭了月亮,躲进茫茫大雪中,代替这位即将战死沙场的将军去看他远在京中为人质的妻儿。即便是大乱已经逼到眉毛,京中的花街柳巷依旧是莺啼燕鸣不断,温香软玉好不快活。
在宫中城楼的最高处,站着两个人。一人穿着昂贵的水波纹织金锦,只是样式早已过时,另一人穿着象征大总管的衣服。站在城楼的最高处,俯视万家灯火,冰冷刺骨的东风吹过,那身穿过时样式衣服的人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看上去大概二十有七,清冷阴鸷,贵气逼人。眼眶湿润,不知是哭了还是雪落在他眉眼处融化了。
“德明,还有几天就是乐衍的忌日了,你替我去祭拜。我记得他生前喜乐器,好棋艺。把我的龙头笛和那副玲珑玉棋送给谢奕。”
“陛下放心,奴婢会办好这件事情的。”
“陛下雪越下越大,您别贪凉,回宫吧”
“不,朕不冷。当年我们五人意气风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我们就是在这里约定好,将来我登基后,他们会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我们一起惩奸除恶,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后来我登基了,才知道我即便是贵为帝王却护不住我的朋友、我的臣子、我的女人。德明,你说朕能不能拖到叛军杀入长安。这一桩桩一件件,朕从没有忘记过,既然朕没有做到亲自手刃那些奸臣,那就都陪着朕,一起葬在这里,当年的那些人,谁都别想活着出长安城。”
“陛下,您别太自责了,要怪也怪那些大家族太嚣张了。陛下登基后和那些大臣斗智斗勇,查明真相为谢公子报仇了。”
“呵……查明真相……呵呵,德明你不会真的认为燕和的死是卢氏一族干的吧?”
“皇上,您这样可就太考验奴婢了”
“你先下去,朕想一个人静静。”
“诺,奴婢告退”
宁德明躬身退下,距离宁安帝不远不近。宁安帝吹灭灯笼里的蜡烛,整个人陷在无边的黑暗里,让人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呼啸的冬风夹杂着大雪纷纷扬扬,其中好像还夹杂了一声一声的呼喊
“昌安……昌安……”
昌安,好久没有人喊过自己的字了。从前的朋友里,只有那个豪爽的谢燕和经常这样喊自己,姬哲彦眼前的雪景渐渐模糊了起来,他看到了惨死的谢燕和。
幽暗严寒刺骨的牢房内到处都是血腥气,冰冷的,温热的鲜血在地上,墙上,刑具上。姬哲彦走过一间又一间的牢房,终于在最里边最阴暗潮湿的那间最狭窄的牢房内,看到了半人半鬼的谢燕和。
“陛下可曾听闻训狗?”
说话的是站在姬哲彦身边的前太师卢氏,卢氏的手里捏着什么,轻蔑的看着姬哲彦。姬哲彦永远忘不了那一日黎明前的黑暗,他从没想过原来黎明来的这么慢。卢氏也不在意姬哲彦不回话,只是在把玩手里的东西,慢条斯理的说下。
“臣为三皇子特意安排的训狗节目,这个节目臣可是准备了好久,三皇子看完后可得点评一番才不负臣的美意。”
卢氏说完抬起胳膊摆了摆手,让手下的随从给姬哲彦开始表演。
“咔嚓”清脆的开门声在昏暗不明里显得声音很大,一个旁一些的随送走过去拎死狗一般把牢房里的那个已经不能称为人的物体拖出来固定在行刑的地方。等那个物体被固定好后,露出来的脸让姬哲彦叫出声来
“乐衍!”
“啊啊啊啊……”
谢燕和还没有动刑,方才的喊叫是姬哲彦。原本死气沉沉的谢燕和听到姬哲彦的声音后,努力拼尽全力睁开眼睛,看到了脸色苍白,大口呼吸的姬哲彦。
卢氏和姬哲彦的姿势甚是奇怪,不像是搀扶。还没等谢燕和看明白,那个胖一点的随从开始了行刑。卢氏在姬哲彦旁边亲自解说
“臣第一次让狱卒给谢公子上刑,他可真的是个硬骨头啊。这里数十种酷刑,我一次只让人用一种刑罚,如果一次性全都玩遍了熬不过去臣就没有训好的狗献给三皇子了。”
“谢公子不愧是谢老将军之子,谢将军的胞弟。一次只用一种刑法,每次行刑的时间不低于四个时辰,这个狱卒累了就换一个狱卒继续。都已经熬过来了十好几种的刑罚了,还活着呢。”
“卢大人,谢……他……罪名是什么?”
“三皇子,这里只有你我,至于他,臣不知三皇子是指谁呀?那个正在受刑的是狗。”
姬哲彦对着挚友实在是说不出那个字,只好打感情牌
“卢……舅舅,舅舅你就告诉昌安吧,昌安求您了!”
不知道姬哲彦的哪个字取悦到了卢氏,卢氏大发慈悲的告诉了姬哲彦谢燕和下狱的原因
“谢将军有谋反之心,陛下原本是要臣捉拿谢将军入狱的,可臣找不到谢将军,原本打算去捉拿谢将军的妻儿拷打让她们说出谢将军的下落,结果谢公子不忍心看大嫂侄子受苦,便代替了过来受刑。”
“刚开始臣不管用什么刑罚,谢公子的口硬得很,怎么都撬不开。后再在经历多了酷刑后,谢公子居然说谢将军战死沙场了。三皇子,你说这不是闹着玩吗?臣说谢将军谋反,谢公子说谢将军死在战场,这不是打了臣的脸吗?”
“舅舅……说,谢将军谋反,可有什么证据?”
“臣就是证据,臣说他谋反,他就是死了那也是谋反。怎么三皇子是在质疑臣?”
卢氏很不满姬哲彦的提问,慢条斯理的动了动手。不知怎得,姬哲彦突然死死的咬着嘴唇,眼前有些模糊,他死死的掐着自己大腿内部的软肉,来保持清醒。
姬哲彦在保持清醒的时候,谢燕和看明白了卢氏和姬哲彦之间的情况。卢氏左手里有一个小瓷瓶,上面插满了针,右手捏着一枚细小的针,扎进了姬哲彦的胳膊里。
姬哲彦在来牢狱之前被卢妃灌下一大碗的毒药,而卢氏手里的小瓷瓶里装的是另一种毒药。有谢公子受刑这个前提在,两种毒药的相克性,让姬哲彦的痛苦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看着姬哲彦努力的平稳了呼吸,卢氏继续讲他的训狗经验
“臣每次让人给谢公子上刑,问谢公子有关于谢将军谋反的事情。谢公子从开始的嘴硬,到坦白谢将军战死沙场,都不是臣想要的答案。臣就告诉谢公子,今日三皇子过来亲自审问,如果还不肯说实话,那过两天谢将军的妻儿也会过来,站在三皇子,你现在站的地方看着谢公子。”
“谢公子说,三皇子你过来后,他会说实话。可着都已经过去大半天了,三皇子,要不你试试?”
卢氏说着就让正在行刑的狱卒停下,把刑具给姬哲彦,让姬哲彦亲自给谢燕和上刑。
“我可以问到舅舅想要的答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狗……单独待一小会……啊”
姬哲彦还没有说完,卢氏又在姬哲彦的胳膊扎了一根带毒的针
“只有你俩单独待在一起,还一小会,怎么三皇子,你是打算帮他逃出去吗?”
“舅舅,误会了,他有把柄在我手里,我也有把柄在他手里,我只想问出来舅舅,你想要的答案。况且舅舅你带来了这么多随从,就算昌安有心助他逃出,却也无力可施。还是说舅舅对自己带来的随从不放心他们呢?”
卢氏是个非常自负的人。他的嫡亲妹妹贵为宁国皇后,他的姑母是宁国的太后,他本人也位及人臣,说的好听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的难听点,那一人之下中的人根本不存在。武将中,他以自己的女儿为介质联姻了数位手握重兵的武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宁国姓卢。
所以对于姬哲彦的激将法,卢氏果然上当。卢氏的目光在姬哲彦和谢燕和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后,带着他的随从出去了。
“三皇子你有句话说得对,你我之间还有血缘关系,和谢公子也不过是有几年的同窗之谊而已。舅舅给你这个面子,来人准备好香,三皇子,你只有这一炷香的时间。”
看着卢氏以及随从都已离去了,姬哲彦用一只手拔出胳膊上的毒针,仍在一旁,踉踉跄跄的走到谢燕和身边,张开口,还没有发出声音,姬哲彦先尝到了苦咸苦咸的味道。眼前更加模糊了,姬哲彦抬手用力的搓了搓眼睛。
“昌安,我快不行了,帮我……照顾好,我……大嫂和侄儿。”
谢燕和很费力,扯得全身都疼。眼前得谢燕和有些地方能看到白森森得骨头,已经看不到曾经的桀骜不驯的少年。姬哲彦刚想要说什么,就被一阵叫喊声打断了,宁安帝茫然的看向发出声音的人,是宁德明。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皇上,您是不是着凉了,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姬哲彦茫然的转过头看向远方,之前的万家灯火此时已经全部笼罩在夜的黑暗中。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怒吼的冬风像来自地狱里的呐喊声,一声高过一声。雪不知何时已停了,原本坑坑洼洼的地面被雪覆盖后,看不到什么地方是平坦的道路,什么地方有石子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