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尚书府的当家夫人过世了。
坚持到了大公子娶妻进门,坚持到了新妇学会治家待客,坚持到了几位小姐嫁人,该惦记的都放心了,终于没熬过去这个冬天。
这位夫人其实人缘很好,没脾气的一个人。
比她夫家地位高的人,愿意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与她交好。
比她夫家地位低的人,心里贬低她出身小门小户,但守着那么点高高在上,也不愿意放下身段去为难她。
这么些年,这位夫人就这么熬过来了。
出殡时来了不少宾客,程家大房寡居的的夫人出面招待一众女客。
宴席间听着小辈们羡慕尚书夫人以农女之身嫁给当年的状元,脸上终于是没忍住起了个嘲讽的笑。
她这辈子是喜欢不起来姜玖的,她夺了她掌家夫人的的权利,让她半辈子都蹉跎在了佛堂里。
但是她也恨不起来啊,因为那个女人在所有人的欣羡中每日都生活在地狱里。
且瞧瞧那些个跪在棺木前哭成泪人的子女们,孝子贤孙没一个是与她有半分血缘的,人人称道的夫君,也不过是个沉迷于权势的道貌岸然之徒。
姜玖,十六岁嫁进来,三十六岁成了程家的一个牌位,临死都扎根在了这个让她痛苦的家族。
宴席将散,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来唤,大夫人心下有数,真正来悼念的怕是到了。
长公主一身素白,悄悄地进了灵堂,她身边两位玄衣男子,一位是驸马萧定,另一位是当朝首辅齐绽。
“安安静静的上了香,便离开罢。”
长公主添了些纸钱,转身看向齐绽:“没想到你会同来,阿玖定然也是开心的。”
齐绽点头未发一言,只是绕到一边沉沉的看了棺木许久。
他与她就是这样,在那么多与她因为各种身份交杂在一起的众人中,他实在是连表现悲伤地权利都没有,好像哪个都该是比他更难过不舍。
雪还在飘,夜晚的白灯笼在程府门口闪烁,齐绽去而复返。
就站在谁都不能发现的阴影里,顶天立地的男儿,忽然就哭了。
佝偻起身子,面孔埋在落雪里,如同那些只有两人知晓的过往一般,永远无法放声述说。
真实的感情却会一鞭一鞭让人遍体鳞伤。
——
姜玖从农家小院里清醒过来时,心中也是这么想的,人要是没有了感情才不会伤人伤己。
就像她,死过一次才明白,当初要不是因为情爱,她不会赌气般顺从了齐恒给她安排的锦绣良缘,更不会想着他会有半丝半缕的后悔而要强半生。
真正的憋屈死了自己。
起床收拾好被褥,拿过一边的皮袄盖在了身边两个双胞胎小弟弟身上。
十三岁的姜玖裹紧了身上的小棉花褂子,一溜烟的的跑进了灶房。
暖气扑面而来,坐在灶间烧火的妇人抬头看过来,嘴上的念叨跟着传了过来:“给你制了皮袄怎么不穿,你阿爹要是见到了,没得又说我亏待他闺女。”
姜玖甜甜一笑:“哪儿能啊,爹爹还总因为阿娘最疼我,吃味呢!”
“阿娘今儿吃什么,我来帮忙。”
“用得着你了,有那功夫怎么不去学学别人家丫头梳个好看的头发,十三岁的大姑娘了,整日扎个男子发髻,算怎么回事儿?”
姜母拍了拍身上的灰站起身,不由也摸摸自己的发髻。
“也是怪阿娘,不像别人家的女子会那么多东西。”
姜玖一听就知道阿娘的心结,立马贴过去抱住姜母的腰。
“我才不准阿娘这么说,阿娘是最好的阿娘,阿娘打小学厨艺,在家里能把我们四个娃娃养的白白胖胖,到了外面更是酒楼争抢的大厨,哪家阿娘有我家阿娘这般能干?”
这话着实不假,姜母被父亲独自养大,学的就是家传的厨艺。
当初要不是为了给父亲治病,卖了酒楼,怎么也不至于嫁给乡里没了双亲的穷秀才姜父。
“可不是嘛,这世上再没有能比你阿娘好的女子了,就是你日后怕也就勉勉强强能得你阿娘一半的可爱。”姜父大笑着走了进来,自然地就接过了烧火的活。
姜母脸上一红,轻轻推了两人:“你们父女俩,整日就拿我打趣。”
“这怎么实话实说还不让了,久儿,快去给你娘倒杯蜜水来,让她感受下什么叫甜到心里。”
姜玖重回十三岁不过几日,听着爹娘之间腻死人的打情骂俏,却觉得日子美好的如同做梦。
脆生生应了,给爹娘独处的机会。
姜家如今在村里算是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从前却不是这样。
当年姜父双亲相继过世,姜家族人并不看好这个十三岁的秀才。
以他年纪尚小需要人照顾的幌子,收了他家中钱财薄产。
至此几家相互推诿,逼得姜父只能去村西废弃的茅草屋避身,靠着在镇子上接一些抄书的活计,勉强度日。
后来遇到了同样失了父亲在镇上做活的姜母,二人心心相惜,结为连理,日子也一点点好了起来。
姜玖一家现在住的村子在京郊外,叫做耐冬村。
姜父说耐冬是山茶的别名,这村子虽然不大,却是到处开了山茶花。
当年姜父为了摆脱家族那些人,婚后自请除族带着姜母到了这里安家落户。
如今的姜家,四间瓦房,六亩良田。姜父开着村里唯一的学堂,姜母在镇上的如意楼做大师傅。十五岁的姜家大哥姜瑾,更是今年考过了童生。
姜玖回了屋,见着长兄的屋子里亮的灯火,不由得放轻脚步,挑了挑屋里的炭盆,坐在窗下借着日光缝补起衣裳。
这样的日子,从锦衣玉食中走回来的姜玖,半点没觉得苦。
她只盼着就这样能长长久久,希望村里别再来流民,希望家中爹娘别好心接济那些白眼狼,希望一切别再毁于一场有预谋的大火。
姜玖只想家人都好好的活着,别再留她一个人在世上漂泊。
神出鬼没的姜珩挤到长椅上坐下,拽了拽姜玖的辫子:“妹儿,哥在这家里只盼着你心疼了。”
姜玖吃痛回身瞪了姜珩一眼。
她哥从来就不是个安静性子,除了在书房里读书,旁的时候总要见缝插针的撩闲。
平常时候姜玖也就忍住了,可今儿还要一家人去镇里采买,阿娘给好不容易梳上去的辫子,被他一下子没轻没重的拽开了。
姜玖反手怼了他一肘子。
“一会儿肉包子没你的份儿了,让你成天欺负人。”
姜珩捂着肚子:“你这丫头下手真狠,这几月总是端着架子,还以为你转性儿了,这不还是我家的那个心狠丫头嘛。”
姜玖整理发髻的手停在空中,她没想过兄长是因为这个才故意与她玩闹。
三十六岁的姜珩怎么可能与十三岁的女孩子一样呢,原来她极力掩饰的不同,在家人面前一览无余。
有些尴尬的放下双手,不好意思的看向兄长和爹娘。
“我,我就是长大了。”
“噗嗤……哈哈哈哈……”
屋里顿时响起三人的笑声:“你个小丫头,在爹娘面前什么时候不是个娃娃,还长大了?”
姜珩也摸了摸她头顶:“行了吧你,昨儿晚上谁因为个烧饼跟我争许久。”
姜玖鼓起脸,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既担心自己的变化被家人察觉,又羞恼自己不过是回来几日,竟然做出了那么多孩子气的举动。
姜母拉过她搂在怀里,“好啦,别气鼓鼓的了,知道你是大姑娘了,等会儿给你买两个漂亮的发带可好,昨天我看酒楼边上新开了一家首饰铺子,咱们去好好逛逛,让你兄长出钱。”
姜玖小声嘀咕:“我才没想要呢。”拉着姜母的袖子又说:“给阿娘买好看的耳坠儿。”
——
姜家一家吃过早食,赶着牛车出了村子。
姜珩姜玖每人怀里抱着个胖墩,这对双生兄弟如今不过两岁半,正是好玩的时。
俩小家伙还是出生起第一次出门,本来就圆溜溜的眼睛睁的像是黑葡萄,看不够一般的抻长了脖子,肉乎乎的手到处指,嘴里还没见识的大声惊叹着。
姜珩包住自己怀里姜玠招呼到他脸上的手:“这小家伙怎么这么大力气,你哥的脸都要被打红了。”
姜玖抱着的姜珣也是不老实,一个扑腾差点带着姜玖翻下牛车。
姜玖上辈子见过的孩子可太多了,可到底都不是与自己有血缘的。
哪怕养在身边,也从来没有搂在怀里照顾的时候。
这个月帮着娘亲带两个弟弟,觉得自己手臂都结实了不少。
姜母心疼女儿,拉过姜珣隔着厚厚的衣服打了屁-股一巴掌:“阿娘说没说出门不准闹。”
小家伙可太有经验了,一个扭身躲在姜玖身后,四肢全都扒在姜玖后背,肉乎乎的脸挤在姜玖身上,小嘴都压成了三角形。
一开口口水也兜不住了:“不打不打,姐姐护。”
那边姜珩似乎没长心,大笑着就把二弟姜玠送上去:“娘,打这个,这个没地方躲。”
急的姜玠整个人小王八一样短短的两条腿乱蹬,委屈的眼泪都要掉下来:“我不要,坏,哥哥坏。”
姜家牛车渐行渐远。
村里起早的人听着一家人笑闹着走远,不由嘀咕道:“姜夫子一家真是和乐。”
姜母平日里就在镇子上的如意楼做大厨,每日赶着牛车不过两刻钟就能到。
今儿因着带了两个幼子,车赶得慢了些。
牛车一停,姜母只来得急交代姜父看好孩子们,就一路小跑进了如意楼。
姜父带孩子非常有经验,夫妻两人上面没有长辈照应,从姜珩出生开始,姜父承担起了白日里带孩子的重任。
当下甩出两个包被,没有一点旁的读书人那些要面的毛病,把两个小儿子分别绑在自己和大儿子身上。
又在左手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个缝在衣服里的带子。
小心翼翼仔仔细细的系在姜玖手腕上:“乖女儿,拉住了,镇上人多可不行走丢了。”
姜玖自小就是拉着亲爹袖子里这带子长大的,此时甜甜的一笑应了声好。
他们一家平日需要采买都是姜母顺路带回来,今儿之所以一家人都出门。
一是为了长子即将参加府试,想在书铺瞧瞧是否有合用的书籍。
二是姜玖念叨了几个月,多存些粮以备不时之需。
姜玖别的都能忘,家破人亡的因由却是一辈子不敢忘的噩梦。
上辈子也是这个春天,兄长还没来得及去参加科考,一家子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南方闹了灾,当地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隐瞒了整整一年。
撑过了冬天的灾民们终于忍无可忍,揭竿而起杀了无能庸吏,奔着京都逃荒而来。
耐冬村算不上富裕,但是村民们大多心善。
村长和姜父一同带领村民,在山脚下建了供流民们歇息的茅草屋。
姜玖还记着那些灾民们脸上感激的泪水和真挚的笑。
可是转眼间,村子就烧光了,那些人举起了屠刀,耐冬村的河水都染成了红色。
她死死抓着阿爹阿娘的手求他们醒来,可是他们脖颈的刀口太长太长,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出,留给她的只有一具具冰冷的尸身。
重来一世,她不再指望着那个天边月一样的少年帮她查清真相了。
她只要留住自己的家人,她要自己这个被珍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