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姜珩在村里的声望直逼姜父这个教书先生，姜玖于是逼着姜珩去村长那里推行自己改良的镰刀。
现下并非收割的时节，姜珩死撑着一口气不愿意去村长那里讨嫌，这可就愁坏了姜玖，她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决定另辟蹊径。
村长家的小孙女周玲玲比姜玖小一岁，是个圆脸的调皮小姑娘，也是姜玖玩的不错的小伙伴。
这日一早姜玖借着给周玲玲送花样子的借口，把村长给堵在了大门口，她来的也巧，村长今儿正打算带着二儿子到县里去问做犁耙的事儿，见着姜玖就要大儿媳赶快给冲糖水喝。
姜玖于是安安稳稳的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捧着瓷碗笑眯眯的起了个话头：“村长爷爷可别忘了讨价还价，县里的铁匠铺开了好多家，互相较劲儿呢！”
“呦呵，你这小姑娘知道的可不少呐，那你说说怎么讲价？”村长问这话想着也就是逗孩子，姜家小姑娘素来活泼，见谁都是个笑脸儿，年纪大了就愿意跟孩子多说话。
没想姜玖就等着他问呢，当即把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我也是之前跟别人学的，村长爷爷可别笑话我。”
“上次去镇子上刚好碰到大户人家的婆子出门采买，十文钱一个的帕子她买四十个店家卖她七文一个，我们要是买四十个犁耙也不知道能便宜多少。”
村长听了果然笑了：“傻孩子，我们哪里用那么多犁耙，不过十个就够用了。”
姜玖摇了摇头说道：“村长爷爷，我们可以买别的啊，对铁匠铺来说什么不是打？“
”镰刀菜刀铲子斧子，铁锅水壶还有火盆，以前朝廷不让用，如今却是可以了。“
”刚巧咱们错开了之前的旺季，这可是个大订单，咱们村本就是一族，族长大伯记下各家需要的物件，一起制备了，省下来的钱不就能修祠堂了。”
姜玖这话可是点到了村长的心病，祠堂年久失修，他做族长那时候各家各户都穷，实在是开不了口凑钱修祠堂。
现在儿子做了族长，更是不想没坐稳位置就得罪人，可祠堂屋顶已经开始漏雨，再不修愧对先人，本想着要不就他们家省吃俭用一年凑出来这份钱，可如今小丫头倒是提了个好建议。
他摸着胡子思索半晌，越想越妙，也不去县里了，叫小孙子跑腿找回来大儿子商议此事。
当天晚上，族长大伯就挨家挨户上门问询，姜玖撺掇着哥哥以帮忙记录的名义跟着辛苦了两天，等得知基本上每户都订了镰刀或者是菜刀，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耐冬村定制的第一批铁器送达的时候刚巧碰上知县派人送来姜氏犁的嘉奖。
五十两银子加上两套笔墨纸砚，周氏一族表现出了对这次嘉奖的十分重视，姜家人却只是大方的拿出来十两银子做酒席请全村人，再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倒也不是姜家傲慢，实在是见过些世面就晓得这赏赐十分敷衍，特别是上辈子作为尚书府当家夫人的姜玖，因着知县的举动狠狠生了一场闷气。
姜玖看来，哥哥改良的姜氏犁若是能上达天听定不会是这点赏赐，知县若是把此事放在心上，至少也应该来此处亲自探访，而不是随意甩了些银子了事。
而姜玖还真就没想错。
一个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哪几个读书人有真本事，官府还是留意过得，至少姜家父子就给知县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知县收到文书，再听那村里老头反复强调是姜家童生鼓捣出来的物件，只觉得姜秀才倒也没有旁人说的那般品行高洁，这不还是想在科考前给自家儿子造势？
故而根本没有理会送来的姜氏犁是个什么东西，合着稀泥不想得罪人才给了奖赏。
耐冬村的山茶花开遍了漫山遍野之时，姜母给家里每个人都扯布做了新衣裳。
姜家兄妹四人坐在院子前面盛开着山茶的树下练大字，姜父则是勾着丹青将这宁静的午后留存在画中，趁着阳光正好墨迹晒干，一家子人又凑在一起打趣姜父。
周铁牛跑了满头的汗水，喘着粗气撞进姜家小院，猛地打破了姜家人的欢声笑语。
他甚至顾不上平复呼吸，急急地就喊出声：“先生快随我去村西边看看吧，出大事儿啦，一伙衣衫破烂的流民正要往村子来呢！”
姜父的表情随着他的话渐渐严肃起来，不同于村里面人只看着土地过活，姜父这个读书人素来反对两耳不闻天下事。
京中虽说没有传出来什么风声，可听姜母说近日来粮食价格上涨了不少，盐铁价格却没有变化。
姜父心中便怀疑怕是哪里的粮食收成不好，或是天灾或是人祸，可既然并未到上表朝堂发布布告的地步，想来情况不算严重。
可若是真有流民前来京都，那这就是捅破天的大事，耐冬村离京都不过半日路程，往前八十里还有个小驻地，这些流民按说绝不可能绕过驻地大规模迁徙，
想到这里，姜父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跟着周铁牛往外走。
冷不防衣袖却被拽住，低头一看，却是往日里素来乖巧懂事的女儿，以为她是害怕，姜父轻声安慰道：“不用担心，在家跟着你娘，阿爹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姜玖却是不肯松手，想到记忆中的那些画面，阵阵酸涩涌上心头。
开口的声音都带着沙哑和颤抖：“阿爹能不去吗，我不希望你去，那么多的流民，可村子里一共才只有四十二户，二百八十三口人，一大半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
”阿爹，咱们关上村子派人到县里去报官不行吗？”
姜父见着女儿可怜的样子，压着心中的焦急蹲了下来。
伸手用袖子擦了女儿的眼泪，这才缓声说道：“久儿，人若是生活的安逸没人愿意流离失所，人生在世，阿爹不敢说处处与人为善，只不过想能帮的帮把手。“
”不是阿爹烂好人，想要报官也总得知道来人究竟是谁才有报官的名目。”
“若只是一群拼了命想要活下来的苦命人，他们挣扎求生本是无错，可只因为他们来到了天子脚下，那县衙就不可能还把他们视作良民。“
”不是爹不报官，而是总要让这些人的命交到一个能为他们着想的人手里。”
姜母在一边叹气，看了肃容坚决的夫君，拉过姜玖搂在怀里：“行啦，你快去吧，久儿还小，你说这么些她现在哪儿能听懂，叫椿儿与你一起去，也能搭把手。”
看了眼愣在母亲怀中的妹妹，姜珩到底是跟上了姜父的脚步。
父兄的背影就在眼中模糊，随着落下的泪一起消失不见，姜玖感受着娘亲一下一下轻拍在身上的安抚，口中呢喃：“阿爹为什么要去……”
姜父和姜珩赶到的时候，村里壮汉们也都早早地守在一边，见着秀才公来了，赶紧让开路，簇拥他到了老村长和族长近前。
前面去探查的几个小子拎着镰刀跑回来，眉头皱的死紧，开口-交代着：“我们看着不太像是普通的流民，拖拖拉拉好长一个队伍。“
”小六子上山瞧了，至少要有三百多人，里面还都是能使力气的汉子，别说是幼童妇女，瞧着上了年纪的老汉也不多。”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眉头纷纷皱起，姜父问道：“看着他们身形如何？”
“那倒是瘦的厉害，打头几个衣服破的不成样子，他们身上骨头都瞧得清楚。”
村长微微摇头：“倒是像流民的形容，可这么多人，咋就过来了？”
“三百多个汉子，一路走到这里。”姜父叹气：“怕是无论如何都要先稳住他们。”
姜珩看见周围几个叔伯眼神迷茫，替父亲解释道：“这些人若是绕过驻军走的山路，那就证明都是些有本事在身上的人，若是闯了驻军还没人往京中报信儿，那怕是比起流民更像是一群亡命之徒。“
”咱们人数上比不过，武力上也比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要谋而后动。”
村长赞同的点头：“说的没错，且咱们也不能就这么让路叫他们进京，还是要想办法好商好量的叫他们停一停，回头再报官。”
提到报官姜父却是沉默了，知县怕是指望不上，知府大人倒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官，现在着人去请示，坐马车也要一天时间，倒还不如直接往京中去。
小地方的官员可能还会为了利益官官相护镇压灾民，可是京兆尹却是必须在乎自己的官声上报天子，那时候这三百多条人命才有可能有处伸冤，也会得到应有的审判。
姜父目光在周围人身上巡视一圈，京兆尹登闻鼓，想要见官就要先受二十大板子，满村人又有谁凭什么去受这个苦？
姜珩见到父亲的眼神，心中微微一琢磨就想到了父亲所想。
他握紧拳头，抿紧嘴角，一一扫过面前的所有人，最后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尖。
阿娘新给纳的千层底，特地选了块灰黑色的料子，就算是在地里跑几圈也看不出脏。
与他不同的是，村里面旁人都是穿着补了几遍草鞋，土灰钻进草缝里，小石子隔得脚底生出厚厚的茧子。
他的好友周铁牛穿着这样的鞋子爬山爬树，小时候背着他跑去镇里找大夫的大海叔还因为跑丢了一只草鞋而心疼，村长爷爷每日都拄着拐稳稳地踩着草鞋巡视村里。
这一刻姜珩想的很清楚，这样的一双双草鞋已经走过太多的路，也该歇歇了。
于是姜珩紧抿着的嘴角松开了，他笑着对众人说道：“我解了牛车去京兆尹报官，阿爹和村长想办法稳住他们，无论如何明日之前定会带着官兵回来。”
姜父不意外儿子会这么说，他聪明且有勇气，做父亲的不不心疼，可姜父却不能放下一村人以身替之。
“你可是想好了？”
这一去，二十个板子打不死人，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耽误的是儿子的府试，是前程！
姜珩点头：“儿子之前去过京城，认得路，阿爹不用担心，解决了眼前的事才能谈以后。”
村里人根本不晓得登闻鼓的事儿，只觉得村里最靠谱的后生就是姜珩，纷纷附和着。
只有老村长瞧着姜珩许久，背过身去哽咽着说道：“好孩子，好孩子，叫铁牛跟你去，让他去，回头照顾你回来。”
不是老村长舍不得自己的孙子替上去挨打，而是他也晓得，登闻鼓素来是谁上堂谁挨打，除了姜珩，满村里又有哪一个能有理有据在青天大老爷面前讲明势态？
姜珩这次没有推辞，和铁牛两人急忙着解了牛车离开。
姜珩坐在牛车上，看着渐渐远去的村庄第一次产生了要出人头地的想法。
这些年在爹娘的保护下，他的世界温和却渺小，而当动荡来临他才明白，原来无权无势的百姓真的身如浮萍。
流民的到来谁能预料，可对村子来说就是足够翻天覆地的无妄之灾，毁了他和父亲多年筹备的科举之路不过是一家之事，可全村的性命怎能指望旁人有一颗和善之心？
而那些流民又做错了什么呢？姜珩在心里回答，没做错什么。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可他们活不下去。
他想这世上别再有这样的可怜人，要做官，要做个好官！
父亲还是做了与上辈子一样的决定，姜玖坐在院子里垂泪，面无表情的看着叔伯们从各家搬出一袋袋粮食，看着他们在村口处搭起茅草棚，看着他们垒起锅灶煮起热水。
姜母搂过她，一边用帕子给她擦脸一边轻声安抚：“别怕，你哥哥已经去报官了，你爹不是说了嘛，只是先安抚住他们。”
姜玖想说不是的，上辈子哥哥也去了县衙，他们根本没有派人来，而明天晚上，这些人就会化成厉鬼毁了一切。
可她再不是当年的姜玖了，没人能救得了村里人，可她能，她要让一切都烧成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