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旁的小姑娘,怕不是要吓得尖叫,姜玖好歹多活一世,且当下更多的是对流民的怨恨。
面对一个连独立行走都做不到的少年,她生不起来丝毫的惧怕,反而生起些恶劣的坏心思,绕道少年面前挡住路,她蹲下身子问道:“你想去哪儿?”
少年并没有搭理姜玖的意思,视若无睹的向侧面爬去,姜玖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戾气,想到上辈子死去的全村人,她怨气缠身,一把抓住少年的长发,强迫他抬起头看向自己。
少年被迫顺着她的力道抬起头,一张脸展露在月光下,姜玖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手中的力道不由松弛了几分,一时不察叫少年的脑袋失力的磕在了泥土地上发出咚的闷声。
姜玖失神不是因为少年眼中的隐忍和不甘,而是因为她认得这张脸。
探求的目光落在他的脖颈,等看到熟悉的狼牙项链,她终于可以确认,在自己手底下连挣扎都没有力气的就是上辈子那个武力超群的驸马萧定。
姜玖也没想到,重来一世最先见到的熟人会是他,前世自己唯一朋友的丈夫。
不及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一群流民当中,手忙脚乱的搀扶他坐到树下,借月光观察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上辈子她去到京都的时候萧定已经是公主身边的侍卫,哪怕是对着熟悉的人也是寡言少语。
听公主说他小时候与祖父相依为命,后来祖父以病弱之身对抗乱民不幸身死,萧定被皇上破例招入青羽卫。
她见过的萧定都是一身青羽服,手握着墨刀的高冷模样,如今这般落拓,倒是第一次。
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不怪姜玖没人性,实在是她上辈子在萧定手中吃了不少亏。
萧定明明是个冷冰冰的性子,为了跟她抢公主的关注还曾经给她茶水中下过泄腹的草药,如今若是不趁他病多嘲笑一阵,都对不起她曾经蹲在净室那三日。
萧定不能一起烧了,可眼见着夜深了,她也没时间跟萧定叙旧。
双手支在大腿上弯腰平视萧定:“你别出声,这群流民不是好人,为了村子我得做点佛祖不允许的事情。“
”你看着就好,若是发出声音,让里面的人发现,我就一刀子抹了你的脖子,你现在四肢无力,可还是要惜命!”
萧定没想到自己如今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还会被个黄毛丫头威胁警告。
有气无力的眨了眨眼,心中说不清是希望这村姑成功的盼望大一点还是想要积攒力气逃出去报官的毅力更强硬些。
见他没有反应,姜玖只当他默认,自顾自的找出来自己的酒,一点点的往茅草屋上泼,最后又把边上建房子剩下的茅草沿着房子铺了一整圈。
姜玖的计划中,哪怕是自己再小心,若是在门口添草也难免被屋子里面人发现,只有先点燃房子别处的的火,再亲自去堵住屋门才有可能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可她也没打算牺牲自己,哥哥改良的姜氏犁,推到门口卸了下面的小轮,沉重的铁犁再难推动,挡门刚刚好。
原本还担心后面着火太快来不及挡门,如今有了萧定,连这个担忧都没了。
姜玖绕回萧定身边,拿出火折子塞到他手中:“一会儿我离开,你在心中数二十个数,然后点燃火折子扔到茅草屋上,听懂没?”
萧定依旧没反应,姜玖急的掐腰:“说话呀?”
“你为何?”
姜玖深切体会过这家伙的固执,若是不解释清楚,他定然不肯帮忙。
只能认命的小声说道:“我偷听到他们要杀人灭口,我们村里人良善惯了,我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他们未必会听,这场火就是杀不了他们,至少也会逼他们图穷匕见。”
“他们身上有兵器。”萧定算是认同了她的说法:“人数不少。”
姜玖沉重的点点头:“我知道,我们村里虽然没有兵器,但是镰刀菜刀斧子都不少,火攻减少人数,剩下的该有一战之力。”
“如此,你且去吧。”
半盏茶后,茅草屋燃起了熊熊大火,同时村里的人家也挨家挨户亮起灯。
姜父姜母拿着菜刀赶到的时候,正好见着几个提着大刀的流民身上冒着火重出茅草屋。
为首的两人根本顾不上自己满身燎泡的伤势,一眼看到姜父后,怒喝一声,冲着姜父狂奔而来。
姜父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身边的姜母,眼见着大刀砍过来,身子向前弯曲,将菜刀抵在脑袋上防护,用尽全力朝着面目狰狞的刘武腹部撞去。
刘武虽然身材壮硕,可方才在火场中已经攒了一身伤,冷不防被姜父一击痛嚎着向后倒去。
还没等姜父松一口气,那边巴哥已经一刀挥下来,眼看着要落在姜父身上,姜母快步上前,一菜刀砍在了巴哥的手腕上。
长年颠勺的大师傅,手上力气足,家里的菜刀也足够锋利,手起刀落,巴哥握刀的手连着那柄大刀都飞落到地上,鲜血喷了一地。
巴哥捂住手腕哀嚎:“我的手,我的手!”
姜母眼泪瞬间迸发出来,哭喊着去扶姜父:“夫君,呜呜呜,夫君,我杀人了。”
姜父见着姜母泪如雨下的模样,心疼的要命,拉起自己的衣衫给她擦脸擦手:“不怕不怕,你只是为了护我,这些坏人死不足惜。“
”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只把它当成猪样牲口,不过是砍了一刀,就是剁成肉泥又有何妨。”
见她并无好转只缩在身边发抖,姜父心中痛恨,一手接过姜母手中的菜刀:“悦儿不必害怕,躲到我身后,这些畜生,不值得你动手。”
说罢便像是借用了洪荒之力一般,猛地冲向已经起身的刘武。
两把菜刀,一把挡住了长刀的攻势,另一把直接砍在了刘武的脖颈上,刀刃卡在骨头上的脆响掩盖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姜父眼中迸发出不属于温雅文人的骇人精光。
他上前一步换手掐紧刘武的脖子,顾不上鲜血从指缝中迸发的可怖,只在他不可置信的神情中缓缓抽出菜刀,压低声音说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们一路走来害了多少性命,为何不知悔改还要来害我们。”
刘武的身子渐渐瘫软下去,姜父隐去了眼中的惊惧,表情逐渐冷漠,近乎低喃:“血别溅出来,我夫人害怕。”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村民们的注意,一众汉子上前迅速制服了在地上打滚的巴哥。
这场大火烧到了天明,姜玖只烧了陈列一众人住着的茅草屋,二十人烧死了四人,其余十六人中八人被村民绞杀,另外八人被活捉。
其余的流民似乎并不知晓陈列等人的打算,见着陈列被村里人关起来,纷纷上前反抗,可所有武器都在村民手中,几个汉子上前恐吓一番抓了几个刺头就叫他们老实了下来。
村里汉子们拿起武器看守着这群乱民,老村长领着一身灰黑的姜玖走到同样脏兮兮无精打采靠在墙上的姜家夫妻两面前,叹了口气用拐杖轻轻推了推姜玖:“唉,也别怪孩子,多亏她听到这些乱民的密谋,就是孩子胆子大了点,有啥事儿也不跟咱们这些长辈商量。”
姜父双手都揽着妻子,经历一场厮杀,生不起管孩子的力气。
倒是姜母,这会儿收了眼泪,攒了力气起身,一把抓过姜玖,当着众人的面拎起她的小手,用力打了五个手板。
姜玖如今性子也随着年龄变了许多,当着满村叔伯大娘的面儿挨了阿娘的打,见着周围火烧后的荒凉,说不好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没等思绪理清楚,身体就率先下意识的嚎啕大哭。
姜母怒喝到:“你还有脸哭,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你有什么道理哭?”
姜玖一哭,周围的乡亲心里都不好受了,小孩子嘛,虽说是胆子大了点,但是结果上看好歹是救了大家。
之前还想着熊娃儿就得家里打几下,长个记性,这会儿看着往常笑得甜蜜蜜的女娃哭的凄惨,多少有些不忍心,纷纷上前劝着。
姜玖小脏手抬起来抹眼泪,一边抽搭一边回话:“我也不知道为啥哭,呜呜呜,娘,放火是我错了,我就是不想让他们害了我们。”
姜母却没有就此放过她:“今日是凑巧村里人制住了外乡人,我问你,要是他们没受伤,反而被激怒伤人,村子里怎么办?”
老村长赶忙说道:“哎呦,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些贼人早晚都是要暴起伤人的,久儿一场大火才给了我们反抗的机会不是?”
姜母把姜玖拉在身边,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久儿,一场大火,哪怕是穷凶极恶之徒那也是四条人命,你放火的时候就知道那里面有二十个人,你还知道一把火可能会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你就没想过自己能不能承担的起?”
周老蔫儿是村子里辈分最大的,听着姜母说话越来越偏心里来了火:“付氏,你这婆娘咋能这么说话,那我家小子还杀了俩贼人呢,村子里谁不说杀得好,是咱们村里的英雄人物!“
”要我说久儿这丫蛋儿好样的,比俺家小子还强,啥承担不承担的,那些个狗崽子要是成了恶鬼,那也有咱们这些老爷们替久儿挡着!“
”孩子做了好事儿还得受你骂,姜秀才,快说说你婆娘,这可不成!”
周老蔫儿岁数大架子也大,平日里最是重男轻女,对着男娃子板着个脸,对着女娃娃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
如今能记起来姜玖的名字,还站出来责备姜母,显然是觉得姜玖做的好,心生欢喜。
周围人又是跟着一句一句的附和,叫姜母别再说孩子,娃娃懂个啥,哪儿就至于说这么狠。
姜玖却是明白了娘的苦心,当下刚刚事发,大家可能会感谢她,进而美化她的行为,可等时间长了,保不齐就会有人说她一个小姑娘就敢放火烧房子杀人,内心阴暗恶毒。
阿娘就是为了防止今后出现这种情况才一定要在众人面前教训她。
姜玖心口酸酸的,拉住阿娘的双手:“阿娘,我是考虑再三才决定防火的,我知道那些人可能会因此丧命,可我放火的时候想的是二十个坏人死了,我们村二百八十三口人可以依旧宁和的活下去。“
”阿娘,大河叔叔家的小宝宝马上就要出生了,顺福哥八日后就能娶嫂嫂了,我们村就要二百八十五口人了,我想守好我们的家。”
姜玖的话音一落,周围全都安静了下来,几个感性的婶子大姐已经背过身去抹眼泪。
唯有老村长欣慰的笑了,小一辈儿可真是长成了最让人欢喜的模样。
“好啊,好啊,久儿说得好,有这话,我这村长就是立刻闭上眼睛也安心了。”
姜母也终于松下了一直板着的脸,温柔的抚摸着姜玖的头,转身冲着大家说道:“还是给大家添麻烦了,今儿咱们村逢凶化吉,等我熬上一锅糯米圆子,叫久儿给大家送去压压惊。”
“那感情儿好!”
“咱们可不客气了,大厨儿的糯米圆子可是一绝。”
“等我回家带着小姑子一起来帮忙。”
“你那是帮忙吗,别是想偷师。”
“还真让你猜到了,可不就是想跟着学几招。”
“那我也来,烧火我擅长。”
“那我舀一勺桂花蜜带去。”
“我可以去帮大家尝味道,哈哈哈哈。”
齐绽带着三百府兵快马加鞭从京城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这一幕。
他被寒风吹得发白的长指用力勒紧马绳,他看到站在人群中灰头土脸却熠熠生光的姜玖。
有那么一瞬间终于对生命有了真实感,胸膛里的心跳声在耳边震动,每个呼吸都在他脑海中呼啸着: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难以抑制的咬紧牙关,酸胀的眼圈模糊了眼前风景。
少年深呼吸,咽下喉头的哽咽,抿起来的唇角却委屈的下沉。
他想说我后悔了,可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一生来惩罚我?
那么多年啊,小心翼翼放在心里的少女,那样的一生你该多疼?
姜玖似有所感,透过人群侧头望去,一眼撞进少年汹涌的情绪里。
半晌姜玖隔着山海和岁月,朝他释然的笑起来。
明亮的双眼眯起,蹭着灰的双颊似乎透出红晕,皓齿露出,幸福又满足。
姜玖想,再见了,这一世他依旧是风光霁月的清俊少年,会是以后的尊贵齐王,还会是造福百姓匡扶社稷的首辅大人。
而她将会是个父母皆在的普通村女,会是谁全心以待的心上人,还会是寻常百姓家的贤妻良母。
再见了,上一世爱而不得的少年,这一世盼无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