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门前张灯结彩,整条长街被堵得水泄不通。
路边都是前来讨喜糖的百姓,道喜的人络绎不绝。
可欢喜的只有外人。
后院里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镜子前珠玉满头的少女面无表情。
任凭眼前的三人的劝说磨破嘴皮子,她翻来覆去的也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我不嫁。”
年轻美貌的新妇担忧地蹙着眉头,却掩藏不住那偶然流露出的得意之色。
她跪在少女的跟前,语调卑微而柔弱:“姐姐,你不要再任性了,若非你昨日贸然逃婚,我也不会代替你出嫁……现下圣上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指明了要姐姐和亲南魏,若姐姐拒婚,那么咱们宋家又哪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呢。”
“你闭嘴!”
少女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打的那新妇猝不及防向后一倒,正摔在了现任宋夫人徐氏的怀中。
宋玉琅秀眉微蹙:“宋青青,你有什么资格说话?当初若非我看你与魏家小郎情投意合也不会主动退出,任由你嫁给魏小郎。
“我当你是亲妹妹,这些年来我自问从未对不住你!
“可你做了什么?
“串通我的侍女隐瞒和亲之事,骗我和你换亲!”
徐氏大怒道:“琅姐儿,你这是什么话!且不说是你悔婚在先,青青不得不替你出嫁,顶了多少的闲言碎语。这和亲旨意也今日才下的,只说了要选一个宋家女儿和亲,如果不是我们青青识大体替你出嫁,如今和亲的便是我们青青!你倒好,反而一股脑地全推到了我们青青的身上!”
她说着便拉着宋青青,哭哭啼啼娇娇柔柔地偎在了宋明怀中,口中道:“老爷,你瞧青青才出嫁,脸便被琅姐儿打坏了,青青受了多少委屈你不是不知道,你可得替我们母女做主啊!”
宋明看了宋青青红肿的脸颊一眼也不由心疼不已,看着宋玉琅的眼神便愈发不耐,扬声喊道:“来人,把三小姐押下去,关进柴房,让她好好儿清醒清醒!”
几个粗壮的婆子应声入门来,不由分说便押着宋玉琅往外走。
宋玉琅知晓自己挣扎不了索性不动了,只是回头看向宋明,冷了半天的脸色终于动容,眼中噙着泪。
她声带哽咽:“父亲,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如今爷爷和母亲都不在世上,我只剩您这一个亲人了……您当真忍心,让我就这样成为宋青青的替死鬼么?”
宋明听了这话便怔了怔,脑中浮现出往日父女天伦的回忆,心头不由多了一丝不忍。
然而就在他正要说话时,宋青青却不动声色向前迈了一步,冲着宋玉琅微笑道:“姐姐放心,妹妹如今跟着魏郎常住京中,一定会替姐姐好好照顾父亲的。”
她娇憨地跪在地上,对宋明笑道:“魏郎待我极好,他说了,今后魏宋两家就是亲家,到时他一定会好生提携咱们宋家人的。”
宋青青的话说罢,宋明眼中那唯一的一抹不忍便也消失不见。
他再未看宋玉琅一眼,转头笑着抚上徐氏隆起的肚子,道:“得有四个月了吧。”
徐氏娇羞道:“是啊,听府医说,这一胎应当是个男孩呢,老爷快听听,孩子正踢你呢。”
宋夫人的话惹得宋明哈哈大笑。
宋玉琅眼瞧着那一家三口,讽刺地勾了勾唇角,不再言语,眼角却有清泪划过。
……
当夜,柴房。
宋玉琅抱着双膝坐在茅草上发着呆,门外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
她想到父亲宋明,双眼不由得亮了,可看到来人却是大失所望。
但也不过一瞬,她便恢复了平静。
她开口:“宋青青,是你。”
新嫁娘打扮的美人抱着臂,脸上的红肿还未完全褪去,可嘴角却挂着一抹冷笑。
白日里的柔弱早已褪去,她漫不经心地一招手:“来人,把她给我绑了,别伤了脸,明儿还要送去花轿和亲呢。”
几个婆子上前来,为首的甚至直接去抓宋玉琅的衣裳,动作极尽轻慢无礼。
宋玉琅毫不犹豫拔下簪子狠狠刺入那婆子的眼窝,痛得那婆子大叫一声,捂着眼睛在地上哀嚎打滚。
宋玉琅双目一瞪,扫视众人,扬声喝道:“谁敢动我!”
其余的婆子都有些怕了,踟蹰不敢上前。
宋青青轻笑一声。
“姐姐,你方才的眼神,难不成是在妄想父亲会心软救你出去么?”
她往前走了一步,端详着宋玉琅的脸,叹道:“姐姐,你说你这么个妙人儿,怎么连这一层都看不清?实话告诉你,便是父亲亲口吩咐我,让我将你绑了,明日一早,送入花轿,送往南魏和亲的!不然你以为,这把钥匙是从哪里来的?”
宋玉琅手中的发簪猛然跌落。
宋青青满意地看着宋玉琅的脸色渐渐发白,接着使了个眼神,婆子们马上一拥而上,将宋玉琅制服在地。
宋青青转过身去,娇笑:“我的好姐姐,其实若不是你这般重情重义,我和娘亲也不会这么容易就除掉了你母亲进入宋家门,若不是你待我好,给我行了许多方便,我也不至于那样轻而易举的让你那几个兄长姐妹死的死,下狱的下狱,我却还能全身而退——毕竟谁会怀疑到你这个宋家大房如今唯一留在府中的亲女儿身上呢?”
心如死灰的宋玉琅猛然抬头。
她以为自己的处境已经伤无可伤,没想到这些年的生离死别,竟都是拜自己所赐。
宋玉琅心下大恸,却露出一个惨笑来。
“我掏心掏肺地待你好,你却在背后算计的我众叛亲离。
“宋青青,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要遭你如此嫉恨?我的至亲又是哪里得罪了你!”
宋青青转过身来。
她方才的笑容消失不见,脸上唯剩铺天盖地的恨意!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
“恨你?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恨你?
“分明我也是宋家的小姐,分明我也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可为什么我一直都要低你一头,做一个劳什子的继小姐?!”
宋青青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在宋玉琅的脑中炸开来。
她脑中嗡嗡作响。
“亲生女儿……亲生女儿……”
宋玉琅恍惚地呢喃着,片刻后忽然放声大笑。
“亲生女儿,原来如此……好一个宋家的亲生女儿!”
她看向宋青青,眼中唯剩讽刺。
“你是宋家的亲生女儿,我和三位兄长姐妹又何尝不是?为了前程,父亲甚至舍得让我兄妹四人落入这般田地,如今整个大房只剩下你一个女儿,你难道便敢肯定,下一个轮不到你?!”
她的话并未激怒宋青青。
她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道:“你放心,我母亲已经有了身孕,若她产下男丁,我们母女三人便能够彻底取代你们的地位。”
“笑到最后的人,终归是我宋青青。”
似乎是不耐烦了,她不再理会宋玉琅想说什么,袅袅婷婷地离去了。
而宋玉琅却被五花大绑,口中还被塞入了布团。
次日一早,便被送入了前往南魏的花轿之中。
宋玉琅透过马车窗望向窗外的荒漠,脑中不断盘旋着昨夜里宋青青的话。
她千算万算,也未曾想过疼爱多年的妹妹竟是一头永远喂不熟的狼。
若再有来生,她必然要将宋青青千刀万剐,体会比她痛苦十倍的滋味!
哪知就在这时,马车忽然一震,紧接着停了下来,耳畔传来阵阵骚动,夹杂着惊慌的尖叫声。
宋玉琅被震得身子一歪,脑袋猛然磕在了车壁上,头上的凤钗从发上跌落,正掉在地上。
她虽不知窗外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尖锐的簪头心中便有了主意。
她蹲下身来,用簪头刺断了手腕上的绳子,末了将口中的布团扯掉,摘下头上的凤冠便跃下了马车。
哪知这一跃却见前方袭来的是压山之势的兵马,各个身穿南魏的战衣铠甲,不管不顾如疯了一般见人便杀,血被沙漠那凶煞的风吹散在半空,仿佛这艳阳之下下了一场血雨!
宋玉琅被眼前的画面吓得指尖冰凉,只听一个浑身是血骑在马上的人跌跌撞撞地摔下马来,扬声喊道:“快回去告诉陛下,南魏皇帝知道了陛下用宋氏女冒充公主和亲之事,快逃——”
话还没说完,便有箭雨一层接一层地飞射而来,将那血人整个贯穿,在沙漠之中翻了两翻,接着便不动了。
宋玉琅转身就跑,却未曾发现一把箭朝着自己直直射来,正从后心没入,她被巨大的冲击力冲得向前一扑,摔倒在泥沙之中,“噗”地喷出一口血来,只消低头一看便能看到从血窟窿中刺出的箭头。
为首的南魏将军注意到了一袭鲜红嫁衣的宋玉琅,不由扬声大笑,指着她道:“此女子便是那冒充公主和亲的贱人!传本将军令,她中多少箭,今晚上本将就赏多少银子!”
这话一出,南魏的士兵便来了精神,纷纷张弓搭箭,不多时,宋玉琅就被万箭穿心。
不知是不是濒死的幻象,她恍然瞥见有另一拨兵马从南魏相反的方向冲将而来,将南魏兵马迅速击退。
就在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宋玉琅眼前多了一道玄色人影。
有人托起她的身体小心翼翼拥入怀中,滚烫的泪顺着那人的下巴滚落在宋玉琅的脸上。
“玉琅……我来迟了……”
这怀抱是说不出的温暖,也让人确认这一切并非蜃景。
可宋玉琅实在太痛,她拼劲最后的力气抓住了那人的衣襟。
想说话却已无力发声,痛觉刺激的她双目发黑,瞪大了眼睛也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摸熟悉的影子。
就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刹那,她才猛然想起眼前这张脸的主人是谁。
……是他?
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然而还没想明白其中缘故,最后一口气便再提不上来,悄然消散了。
最后留在灵魂中的,唯剩下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和对徐氏母女那深不见底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