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琅心头一紧。
她未曾料到萧寄吟能凭她几句话便洞察至此,轻而易举戳穿了她今日的真正来意,不由羞愤不已,却也不敢反驳,想了半晌,她才低声道:
“叔叔是三娘的叔叔,论理论情,我都该出手相帮,叔叔既认为三娘是有私心,三娘不敢多言,但却并非因叔叔位高权重。
“前世种种不过黄粱一梦,如今叔叔已至一品太师,又与我宋家交好多年,三娘又何必蓄意讨好?只是梦中,我被奸妹所害,被送往南魏和亲却被识破身份,万箭穿心之际,我隐约见你带兵前来,虽未曾将我救下,但叔叔肯率兵营救之情,三娘却不能不报。”
宋玉琅越说,心中便是越加忐忑,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头几乎垂到了胸口,最后几个字也细若蚊蚋,唯有自己能听到了。
说起来也怪,自重生而来,面对着旁人,宋玉琅一向坦然自若,缓兵布阵,也正因如此,在绿柳山庄时,她才会从容化解徐青青的陷害。
可在萧寄吟跟前,总觉得似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无缘无故地便不知所措。
然则他虽挂着叔叔之名,但终归二人之间不过差了六岁,这莫名而来的压迫感便令人不明所以。
许是因着他年纪轻轻便坐上太师之位,也许是因前世救命之情,亦或是因徐家棘手多年的谢家香被萧寄吟轻易地堪破玄机。
与她来说,萧寄吟实在太过高不可攀,似是世间无任何之事与他来说是棘手的。
可便是这样的男子,却因她的死而落泪了。
她又如何承的起这样的情义?
既已知晓前世自己曾于无意间帮助过萧寄吟,便不如干脆今生以此为引,也好还了萧寄吟率兵之情。
只是她所言之事终归太过玄幻,若她是萧寄吟只怕也是不肯尽信的。
因此眼下她也只能如实说罢,不敢再言语半句。
而萧寄吟亦是并未出声。
两人诡异地沉默着,宋玉琅的被紧贴着冰凉的墙壁,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低落的声音都清晰可见。
直到脚底微微发麻,萧寄吟才冷不丁开了口。
他道:“宋家身为御膳皇商,口鼻过人也是情理中事。只是你年岁尚小,据我所知,宋家小辈无人承袭闻嗅之技,更何况御膳之家,倒不知你小小年纪,对香术又岂知多少?”
宋玉琅见他并未质疑自己方才所言虚幻之事,便暗暗松了口气,凝了凝神,道:“爷爷凭借一己之力白手起家,才有了如今的宋家,我生母乔氏又一向得力。
“大梁是调香之家,徐家鸡犬升天全凭半截残方,我宋家虽不涉足香料,但我自幼好香,平日私下我与各个姐妹也常常品香,对寻常香料也均有涉猎。
“三娘虽不敢自称名家,可寻常香料于三娘来说,却也并非陌生。”
萧寄吟挑眉:“你的意思,是你略懂皮毛,便可确定可助我一臂之力?”
“……”
宋玉琅看着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犹豫片刻,还是笃定地颔首道:“是。”
萧寄吟眼中一抹笑意转瞬即逝,并未被宋玉琅看到。
他轻击掌心:“来人。”
不过片刻,便有无数小厮搬了香料入门来,足有百种,而萧寄吟则从头上扯下墨色发带,仔细束于宋玉琅眼上。
随着他的动作,宋玉琅便是微微一僵。
他所碰触之处,不知为何酥酥麻麻,似有蚂蚁爬过,脸上亦是跟着烧红,好似要将才系在眼上的发带都燃烧殆尽。
宋玉琅屏住呼吸。
她唯恐萧寄吟发现她的异常,直到萧寄吟松开手,她才深呼一口气。
而萧寄吟在为她系好发带后,便起身来到案前,点燃了桌上的香炉。
幽微香气仿佛长了眼睛,径自钻入了宋玉琅的鼻间。
饶是眼上蒙了发带,宋玉琅还是闭上了眼,凝神闻嗅。
萧寄吟的声音随着香气传入耳中。
“此香唤作‘旧韵’,乃是我闲暇之时亲自调制,共用了十二味极相似的香料,若你能从眼前香料之中一一选出其中所用之香料,本太师便信你所言。”
“好。”
宋玉琅应了一声,继续轻嗅那香气。
先是极清新的果香,搀着还未绽放的花香,接着是冷冽的冬雪香,极缓地以不易察觉的速度变作温润柔和的美人香。
宋玉琅摸索着上前,耐心地拿起每一味香料搁在鼻尖闻嗅。
因着眼睛被蒙住,她的动作亦是极慢,萧寄吟亦不曾催促。
半个时辰后,宋玉琅才从无数香料之中挑出了香果,干姜,雪松,雪莲,桃花等十一味。
然而就在找寻最后一味时,滕然又在别处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被宋玉琅敏锐捕捉。
水木香之中带着女儿家最爱的脂粉香,扑鼻之间,如坠花田,似有锦鲤于水间嬉戏,娇俏动人,又不乏女子特有的娇羞。
这味道,正是她至死不会忘的青罗香。
正是徐青青常用之物。
她的手下意识一抖,嘴角亦因恨意而下垮。
这反应并未逃过萧寄吟的眼睛。
他若有所思。
方才宋玉琅所说,梦中前尘,曾有奸猾之妹出手陷害,而上次敬轩堂,宋玉琅在他眼皮子底下出手戏弄了徐青青,宋家大房之中,兄妹四人自小友爱,宋玉瑶年岁尚小,自然不会是她。
而细算年岁,徐青青也的确比宋玉琅要小上几月。
也正因此,他便有意寻了徐青青寻常所用的青罗香,宋玉琅果真有所反应。
可见她所言奸妹,正是徐青青无疑。
思索间,宋玉琅已将最后一味找到,只将一切摆在桌上,却并未将眼上黑布扯下。
萧寄吟细看那十二味,果真并无一样错漏。
他正欲点头,却见宋玉琅摸索着朝自己而来。
他见宋玉琅未曾扯下蒙眼的发带,便出言提醒道:“你方才所寻香料……”
“嘘。”
然而还没说完,宋玉琅便以食指搁在唇边,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沉默了片刻,似是还在找什么,片刻后,她忽然扬唇一笑。
她轻声道:“叔叔,恕三娘冒犯。”
接着便先前一倾。
竟是径自扑入了萧寄吟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