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凄凄，雨茫茫。
穿着五行八作服色甚至打着赤膊的人们，从巷子前后不同地方涌现，同时向中间逼拢。他们很快站定包围了陌生来客，行动不急不徐而又有条不紊。
“边令诚，你怎么看？”
曹妇寺镇定地扭头，看向一直在自己面前急于表现，反受内伤不轻的红痣青年宦官。
“从巷头到巷尾，我们一共路过五十六间房子，露面的有二百零四人，还有匿伏隐藏的一百二十九人，个个都是练家子。”年纪轻轻便跻身“监门卫”四大高手之末的边令诚，一边深深呼吸，一面沉声道：
“有个玩槊的西凉大汉，混在左前方二百步开外那群西凉马贩子当中，他的红斗篷下面扣着三支冷箭；我们正前方四十米，坐在磨盘上用‘党项剑’修脚趾甲的党项羌青年是个高手，他的杀气太重瞒不了人，‘党项剑’也太惹眼。”
曹妇寺将目光转向那名有了些年纪，满脸沧桑的驼背老太监，口吻罕见客气地问询：“冯老您的意思是？”
“最里面几间草庐内的十七人才是真正高手，半数战斗力在小边以上，其中四个老家伙的气息强得吓人，已接近老奴的水准。”
驼背老者无视脸色不渝的边令诚，面对着杀鱼妹，从袖筒里摸出了一枚银光闪闪的圆筒，轻拍了两下：
“高公公已抽调‘京兆府‘武侯’七百六十七人，于‘乞活巷’附近集结待命。你们一旦开战，本座冯神威就依法拿人，决不纵容！”
“呸！你当我们‘乞活巷’的人是吓大的？”
面无表情的杀鱼妹，将畸形手臂高高举起——
皮帽马贩子群里的红斗篷汉子，猛掀袍摆，露出三支乌光闪烁的箭镞。
磨盘上削趾甲的党项大剑士，登上镶嵌“夜明珠”的靴子，双手持剑，一跃而起，落在了杀鱼妹身旁。
前后数百衣衫褴褛的各色男女，纷纷把一排排耕具、猎器，隔着雨幕，充满敌意地对准了深陷重围的三个陌生人。
形势岌岌可危！
老驼子冯神威与曹妇寺对视一眼，在得到后者的首肯后，毅然决然地按下了机括！
嗖！
夜空中，突然窜出一道五颜六色的绚丽烟花，闪耀整个雨空，照如白昼！
就在大家惊得目眩神摇之际，巷子外猝然响起阵阵巨大的脚步声，多而不杂，整齐有力，由远及近，隐隐有杀伐之气。
党项大剑士迅速趴在地上，右耳贴地倾听片刻，骇然失色：
“有六七百人在急速靠近我们这里，速度最快的一波二百余众已经进了巷子口，估计半柱香内就会赶到这里，守在进口的长白猎户怕要顶不住了！”
一听此言，市井豪杰们登时面带慌乱地东张西望，不知所措。
“拓跋，你跟皮室老卒在这里保护阿狗妹妹！”
那红斗篷大汉一震手里大槊，用露出斗篷尖顶帽的短襞下颌，点起最近的几名西凉马贩，扬声道：
“你们几个，跟我去支援郝兄弟！”
话音刚落，那群面色狠厉的马贩子，齐刷刷抽出长柄弯刃的雪亮马刀，紧跟红袍大汉就往巷口狂奔。
“康昆仑，你们也跟过去看看！”
杀鱼妹似乎有些不放心，头也不回，吩咐立于附近草垛上一个身黑如漆体壮如牛，倒提“门板大剑”的高大卷发昆仑儿。
“跟我来！”
接到命令的康昆仑，微一躬身，摆手唤过草垛后方一队皮肤黝黑体格强壮的昆仑奴，各持“战戟”、“拉矛”、“钩剑”、“环刃”、“石斧”、“铜铍”和“皮盾”等古怪武器，大步跟了过去。
杀啊！
看这冒雨闯入陋巷的“武侯”，头戴抹额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袍，腰系革带，足蹬黑靴，多数人挽“铁尺”，部分人提“留客住”，人数众多，声势极壮。
“万年武侯十九铺七百六十七人，奉京兆尹崔大人手令，捉拿泷州蛮叛党，阻拦者一律格杀勿论！”
冲在最前，戴铁头盔，手擎“龙须叉”的红头发汉子，枯瘦得像一只干了的龙虾，颧骨旁的两道青筋，一直“突突”地跃动在太阳穴上。
这位出身火拔州突骑施贵族，左武卫大将军石阿失毕和金山公主之子的“武侯长”火拔归仁，大雨天接到上峰调令出差，心里早便不爽至极，此刻恨不得把这些得罪权贵、影响他们下班休息的“刁民”全部叉为刺猬。
呖——
鹰唳声惊空遏云，雨空里一头眼眸渗出血丝的“海东青”，发疯般俯冲闯进巷口的“武侯”队伍，尖喙利爪凌空扑袭！
有“羽族之虎”之称的“海东青”，大小如鹊，天性凶猛，爆发力惊人。其“秋黄”、“波黄”、“三年龙”等名目猎鹰市场价值三、五十两纹银不等，上品纯白“玉爪”名鹰价高百金。
大唐皇室设有“鹰坊”的机构，为“五坊”之一，专司捕取和饲养“海东青”。皇族子弟以鹰狩猎，捕杀鹅雁，用于烹食享乐消遣。
那盘旋上空的“海东青”，一双透着寒光的鹰眼，紧盯着地面猎物，一旦有“武侯”疏忽大意，立马俯冲而下，勇猛慑人。
随着这猛禽几声石破天惊，撕人魂魄的高亢鹰唳，不断有“武侯”受伤不支倒地。
“着！”
风雨之间穿梭的小鹰，被火拔归仁突施冷叉，标中翅膀，带血的羽毛随风纷落。
咻咻！
生恐爱鹰有失的放鹰人，捏唇发出尖利的口哨声！
失去了空中协防，巷口苦苦支撑的数十戴尖锥毡帽，穿圆领缺骻衫子，登麻练鞋的猎户，瞬间被“轰”地撞开阵线。
“大家抢救伤员！快！！”
纵步如飞赶来支援的红斗篷汉子，探臂扶住一个伤重欲倒的猎户，挥槊击落暗中飞到的一支袖箭。
叮叮当当！
一阵金铁交击的激烈格斗拼杀声响过，西凉马贩和昆仑黑奴奋力上前，抢下了受伤的猎户伙伴，齐齐狂吼如雷，且战且退。
杀喊声盈耳，火光熊熊，人多势众的“武侯”，瞬息之间已经杀到。
“阿狗，我们尽力了！”
腰缠捕抓兔子鸟儿丝网，手擎身形极小目光锐利受伤小鹰的臂鹰猎户，咬牙拔下斜插肩头的箭矢，神色凄怆。
“郝廷玉，你现在不欠我和我哥的了，想走的话，随时可以离开‘乞活巷’。”
杀鱼妹动作利索地撕下水裙一条布条，将形状古怪，腥气缭绕“杀鱼刀”牢牢缠绕固定在手上，做好拼个鱼死网破的厮杀准备。
“我呸！”
那颈子上刺一头白额猛虎刺青的年轻猎户，狠狠朝杀鱼妹啐了一口，带着伤员同伴一起站去了她的身畔，张弓搭箭瞄准外来者。
这郝廷玉和他的一干长白猎户伴当，本是皇室“鹰房”的御用鹰奴，因冲撞了虐杀爱鹰的三十皇子汴王李璥，遭到汴王死党、总管雕、鹘、鹞、狗、鹰五坊的卫尉少卿王准追杀，死里逃生侥幸躲到了这“乞活巷”，才有了庇命栖身之所，巷难临头时又怎肯忘恩负义自顾逃命？
“就为了个老色鬼的身后事，便要整条巷的三百多口老幼妇孺陪葬，值得吗？”
曹美人带着凉意的雨丝，冷中有笑、笑中带冷地冷笑道。
“没有值不值，只有当不当！”
杀鱼妹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几络乌发垂了下来，遮住了额，盖住了左眼。她凄绝地笑道：
“我说过，‘乞活巷’有‘乞活巷’的规矩！在这里的人，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没有人会在乎再死一次！来啊，互相伤害啊！”
大风大雨里，人数相若的两队人马，刀枪相对，敌意汹涌，一触即发。
“放开那个女孩儿，有事冲我来！”
就在双方大战一触即发之际，漂泊着腐臭死蛇死老鼠尸体的污水沟渠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那人本四仰八叉仰面躺在不远处的水沟里，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条死狗浮在污水里。
是他！
曹妇寺冷眼斜睨了下表情难以置信的红痣宦官，心里就是一动，这满口胡柴的小家伙居然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从来没有人受了我的‘玄阴指’而不死！”边令诚的眼，“歘”地腾起了火焰。
那个带路的草鞋少年，看样子十六、七岁，身材消瘦单薄，长发乱蓬蓬的，水里湿漉漉地站起，颤颤悠悠，摇摇晃晃向脸色不善的杀鱼妹走来。
这货怎么每次都带一身伤回来？
巷子里的男女老少，此时都表情古怪地看向杀鱼妹。党项大剑士和红斗篷汉子更是环臂抱胸，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忽然就听杀鱼妹冷冷问那少年：“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还知道回家？是你花姐姐那浪蹄子的豆腐吃腻了？还是你家十二娘子李倩那只野鸡没钱不睬你了？总不会是你胡都衮婶婶那骚货嫌你肾亏不举了？？”
“妹妹莫生气，哥哥这不是回来了嘛～”少年咧嘴笑，“家花没有野花香，野花没有家花长嘛。”
路过曹大美人面前时，少年隔着被雨水浸透的麻衣，轻佻地蹭了蹭高冷女子，随即身躯触电般猛地一震。
好扣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