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猪儿印象里，“察事”遍及长安九城的一百零八个秘密据点，倒有五六个分布在“平康坊”。
开元初年，各方势力纷纷渗透青楼妓院和相公馆，形成间谍云集的所在，相当没什么创意。以至于在李猪儿被冠以“察事”文谍第一称号后，曾一脸鄙夷地对美熟上司公孙大娘开玩笑道，站在南曲顶楼一砖头丢下去，砸到的五个人里至少有三个是间谍，另外两个是密探。
近年来，便极少有谍子从事妓女、相公诸如此类的卖肉行当。原因无非有两个，一则要想栽培出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容姿出类拔萃的色艺双绝谍子，所花费的财力和精力几乎达到惊人的地步；二则大伙都知晓风月场所鱼龙混杂，便于打探消息，各司衙门和本地特务早把那些惹眼的名妓红倌盯得死死的，一旦露出马脚，顺藤摸瓜整窝端掉，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饶是如此，“察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一副司首公孙大娘，还是反其道而行之，以“剑姬”的名头，潜侧于烟花柳巷，结交帝国政要，收集各方情报。
“猪儿，你对史思明的初印象怎么样？”公孙大娘燃灯的姿势极美，美得像一个古典的绮梦。
“熬不熟的鹰，喂不饱的狼。”
靠着椅背坐在花魁娘子香闺里的少年，慢悠悠想起了那位佩刀挎剑背双枪，阴鸷冷酷杀气外露的突厥男子，心脏顿感一阵紧缩。
“我这两日一直在监听幽州‘进奏院’官员宴会玩乐的交谈，没想到无意中听到了一桩惊天大机密！”
灯晕映在她公孙大娘丰厚的下颌和两颊，柔和得似每一分肌肤都发出一声轻呼。
“关于潢水大捷的？”李猪儿细腰瞬间绷得笔直。
公孙大娘吃惊地望着面前有些女孩子气的下属，心头狂震，这到底是个什么妖孽啊，为什么每次都被他料中？！
“我赶时间去隔壁排号睡你徒弟。”李猪儿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女上司：“咱能直奔主题吗？”
“倩儿那丫头遇见你，也不知道是运数还是命数……”
只见公孙大娘叹口气，玉脸立即正肃了起来，快步来到墙根，伸手掀开一块地板，露出里面一个口小腹大的罐子。
李猪儿对此物并不陌生，这种名为“听瓮”的窃听器，使用时将其埋在地下，在瓮口蒙上一层薄薄的皮革。有侦测需要时，专业侦查人员侧耳伏在上面，或直接坐于瓮中，便可听出周边的动静，谓之“罂听”。
为了减少情报失误，“察事”第八司常会刺瞎学员双眼进行培训，用来执行“罂听”任务。盲人视力有损但听力往往超强，方圆数十里的动静都能通过此物听出来。
为大唐建下“赫赫战功”的史思明代兄进京前后，公孙大娘一直监听着来“平康里”娱乐的幽州“进奏院”属员动静，不过很多时候窃听所得都是些毫无价值的闲聊之语。就在她略感失望之际，昨天晚上，幽州“进奏院”主事刘骆谷，跟接洽者一个自称“小说家”的蓝衫儒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鬼鬼祟祟屏退陪酒姑娘，相谈甚密。他们却不料隔墙有耳，所议之事，一字不差，尽入窝在地穴大瓮里的美女间谍公孙大娘之耳！
“幽州长史白真陀罗进京向忠王实名举报，安禄山旬月前无故兴师，诈称军命，率所部骑兵袭击潢水奚人，蹂躏禾稼，折损边军两千四百三十六人，大败亏输！”
即便胸有激雷，花魁娘子依然风华得绝了代，风采得迫住了所有女子，风情得沦陷了所有男人。
“安胖子居然隐瞒败绩，谎报军功！”李猪儿吃惊不小，“这事儿要是捅破了，从兵部到平卢军怕是要有几百颗脑袋落地吧……”
“幽州谍报机构实际掌舵人，‘进奏院’书记官高尚给刘骆谷的指令很清楚，白真陀罗面见圣人之前，必须将他干掉！”公孙大娘素手提红裙，自暗处缓步走出来，“而处于这个敏感时期的幽州‘进奏院’四周，布满了‘御史台’王铁脸的耳目，被誉为‘幽州第一大毒士’的高尚，绝不会冒这个风险出动自己的人；所以，他由刘骆谷出面，重金雇佣了长安第一杀手组织‘七杀’，来做这件事。”
七杀！
李猪儿手捧茶盏，轻轻吹着飘在水面无根浮萍般的茶叶沫子，脑海里有关于“七杀”组织的资料，瞬间一幕幕弹出。
这个杀手团体，崛起长安十年有余，成员仅有七个人，个个是顶尖的一流杀手。如果在“做生意”过程中有所战损，便会由团员引荐数目对等且信得过的新人加入顶替空位，始终保持七人之数。
他们之间互不熟知，除出执行任务之外从无深交。平时各自有各自的职业工作，只有接受杀人买卖的时候，才全靠信号联系，聚集筹划行动。
跟大多数杀手组织和刺客集团不同的是，“七杀”的雇佣金高得吓人，做一单开口黄金万两，从无二价。
显而易见，要价高，就代表能力强，刺杀任务的凶险系数和困难指数，自然也难得离谱。
是以，该团队创立后的十数年里，“察事”断定先后有六宗凶案，或与其有关！
开元十三年，周武朝酷吏皇甫文备流放岭南途中，含子孙在内十九人被“霹雳弹”炸死，骸首曝于烈日之下，粉身碎骨惨不忍睹。
同年，刘定高起事洛阳，旋即败死，其家眷近百逃入山野，一夜之间尽给金枪刺喉，女眷更遭奸杀，连三岁女童亦没未能幸免。
开元十四年，叛逃大唐的渤海王武艺之弟门艺，过城门时被“诛神弩”射死，直接导致大唐与黑水靺鞨两国决裂。
开元十七年，宰相宇文融贪赃流贬岭外，途中误饮药酒，七窍流血而死。
开元十九年，本系天子潜龙藩邸家奴的王毛仲，恃宠骄恣，得罪贬死，横遭杀手团灭门，全族二百一十六口无一生还，半数以上死于“枣核镖”之下。
三年后，陷害同僚张审素后更名“万顷”的殿中侍御史杨汪，下朝回府途径“金水桥”头，被隐藏路人当中的杀手一剑穿心，伤口极窄极细呈三角状，当场不治身亡，从而引发张九龄与李林甫两相党争。
先后六起暗杀事件，当时俱是轰动朝野，天下大震。
人头落地，黄金万两。
幽州小吏白真陀罗，便是“七杀”的下一个目标。
“跟幽州‘进奏院’间谍头子刘骆谷见面的‘七杀’首脑‘小说家’，原本并不需要亲自出马，听他话中解释，只因其组织里司职联系业务的骨干分子‘郎中’，几日前贩卖假药摊上了人命官司，被南八的不良人误打误撞抓进了‘万年县’大牢；但衙门的人目前并不知道他真实身份就是‘七杀’成员，而只是把他当成贩假制假药贩子临时管押。该员是团队里的重要一环，听其言下之意正在设法营救。”公孙大娘素手拢了拢鬓边零落的青丝，“这就是本司目前为止所掌握的有限线索。”
“确实足够有限。”李猪儿阴阳怪气地点点头。
“我们第一司的任务，就是为第五司提供情报支持，不惜一切代价，接应举报者白真陀罗安全进京。”
公孙大娘望向窗外长街的璀璨灯火，从背影望过去，别有一番妩媚妖娆。
“保护人证那种没有技术含量的粗活，还是交给第五司那些蠢货吧！”李猪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想要把白真陀罗顺利带到王爷面前，最大的阻碍，就是即将面临的‘七杀’。在倒霉蛋白真陀罗逃到京城之前，我会把有关‘七杀’的成员资料和刺杀行动部署，详细的汇报给领导。”
“‘七杀’作案十三载，杀人三百余，至今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公孙大娘转头，一双桃花明眸凝注哈欠连天的年轻属下，“长安城人口众至一百九十万，短期内要在这近二百万人海里找出寥寥七个人，不啻于大海捞针米仓拾沙啊！”
“按部就班查户摸丁那种笨方法，只有不长脑子的蠢材才干得出来。”李猪儿细长的眼睛眨了又眨，“‘万年县’大牢里不是关着一个现成的舌头嘛！我打算借用一下我抓到的那个‘戟霸’马甲，冒名顶替独脚大盗混进县衙牢房，找出那个负责杀手团商务的成员‘郎中’，想方设法取得他的信任，让他带我去见他们的首脑‘小说家’；从而混进‘七杀’组织，然后与第五司的粗胚们里应外合，抢在他们出手刺杀白真陀罗之前，进行一场反刺杀，将这群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全数做掉！”
“你……先不忙对大姐放电。”公孙大娘沉吟了片刻道，“这个计划初步可行，报告我来打，你尽管放开手脚实施。总司和李公公日后有什么怪罪下来，大姐替你兜着就是！至于这次行动计划的名字吗……”
李猪儿明目张胆地瞄了眼美熟上司胸口的一抹白花花：“就叫‘刺杀小说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