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的雨势忽大忽小，随着风向东斜西飙，南倾北洒，始终没有停歇。
南曲三楼楼道拐角处，再普通不过的一间房里，藤椅上浑身透着腐朽味道的老太监，扪扪光秃秃的下颚，看着床幔里黑黝黝的胴体，有心无力地微微叹口气。
自己大概真的老了，就是换个八九岁的嫩雏儿在面前，怕也不成事了……
一想到这里，心里无限烦恼的老太监，不由得剧烈咳嗽了几声。
老太监的座旁，是一名身材高挑，面容精致，腰佩长刀的盛臀美人。
她听老太监咳嗽声一起，便熟练地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掌伸到了老人颚下，适时地接住他张嘴吐出的一口浓痰。
美人耐心用手帕擦抹掉手心那滩令人恶心的发黄唾液，矮身微凑过去，柔柔地问道：“父亲，要不要吃点药？”
啪！
老太监没来由地，突然甩手扇了美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后者那粉嫩光滑的脸颊上，顿时多了五条红红的指印。
“吃药吃药！你就这么巴不得为父早点死吗？”
美人浑如不觉地抹去了老太监唇间沾着的唾沫星子，依然温柔地问：“那父亲要不要吃点黑菽？”
老太监一听“黑菽”，脸上的怒火仿佛一下子被冷水浇灭，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您老慢点吃，时间还早。”美人另一只纤手递过来一小把黑色的豆子。
于是，恰巧经过雨帘外面的少年，便隐约听到“嘎嘣嘎嘣”的脆响，那是老太监用光秃秃牙床咀嚼黑豆发出的声音。
每一声“嘎嘣”的脆响，就宛如咬啐一个生命。
活了九十多岁的老人越老越喜欢听这种声音，便如同当年他的军刀，砍断那些“泷州蛮”细长脖颈发出的刺激响动。
不同于中原的“秣食豆”，这些产自安南，入口有点腥味的“乌豆”，具有明目解毒、活血化瘀的医药功效。
这些都是当年那个女人告诉老太监的。
为此，他吃了十年豆子。
“外面雨大，进来吧。”
一直在嚼豆子的老太监，闭目养神，鹤发鸡皮，死气沉沉。
“打扰老人家雅兴了，晚辈是来找我女伴的。”
打断老人思绪的草鞋少年，带着一帘风雨，猫腰进入房间。看上去面容秀雅，神情安静温和，属于那种陌生人一见之下，便很容易心生好感的乖顺类型。
帷幔里，黑珍珠横陈蚌壳般身子，听到熟客的声音，似乎动了动。
“坐吧。”
老太监横了幔帐里的女子一眼，继续吃豆子，“你的妞儿累了，需要休息。”
“一报还一报，晚辈白日里得罪了令爱，您老今晚欺负欺负我女伴，也算小子自作自受。”草鞋少年讥刺地瞄了瞄老人座后高挑美人。
名为“曹日昇”的妇寺，始终眉眼低垂，看不清什么表情变化。
曹妇寺有点奇怪。
她觉得养父今天的眉宇神色间，很有些焦躁，颇不似往常的气定神闲。
更奇怪的是，他今天穿上了那身束之高阁皱皱巴巴的“内侍监”内常侍官袍，佩戴了那把尘封多年锈迹斑斑的左监门尉军刀刀鞘。
那是老人十五年前征讨“黑帝”的旧式戎装。如今他以累累不世功勋，早已贵为骠骑大将军、上柱国、虢国公。
敉平岭南叛乱后，养父一股脑打乱军队旧部编制，分散到各地藩镇驻扎。其中最精锐的淮南弩兵，指挥权更拱手交给了跟他去岭南前线刷战功的十三皇子颍王璬，安心在深宫养老赋闲了。
老一辈逐渐退场，新人辈出争名夺利的庙堂之上，围绕着下一代储君大位，又卷起一番风起云涌龙争虎斗。
朝堂上张九龄与李林甫两党明争暗斗互扯头花，杨思勗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从不过问也不偏帮。而作为大唐军方资历最高的铁血长者，在太子派系张守珪的辽东军和忠王党王忠嗣的河西军各为其主争得头破血流之际，也从来不置一词，更不会为谁说话。
老人最后一次出手，是开元十年。玄宗携妃嫔、诸王、大臣，行幸东都洛阳。留守京都的左领军兵曹权楚璧等作乱，拥左屯营兵数百人冲击皇宫。深宫枯坐的白毛老太监杨思勗，一击斩甲百三十。
平息叛乱后，对于杨思勗等同“定海神针”的奇功，朝廷上下出奇一致地忌讳莫深，只字未提。
近十年间，戎马一生的他，就像一个不问世事安享晚年的迟暮老人。
七十年来，杨思勗历经中宗、睿宗、玄宗三朝，屹立朝堂一甲子不倒。无一人质疑过这位功勋老臣的忠勇，李显没有，李旦没有，李隆基更没有。在李唐皇室心目中，这位杀伐一生的老将，不但是威震天南的国之柱石，还是大唐最后的主心骨。
牙齿几乎掉光的老宦官杨思勗，便如大户人家里跟着祖祖辈辈主人一起守护家业历经无数波折的老管家，只要他有一口气在，这座老宅的架子骨就在！只要他活着一天，家里的不肖子孙和外面的强梁子弟，就一日不敢上房揭瓦踹门泼水！
是以，哪怕是安禄山、史思明一群如狼似虎的辽东蕃将如何不停地爪牙狰狞，都不敢真的赤膊上阵叫板朝廷。
“这个时令，难得有这等大风雨。”老太监杨思勗带笑抚颚，“只怕风雨过后，明晨雾起长安，城里手头上有点势力的人物，谁都不会闲着。”
少年李猪儿睃了杨公公一眼，没说什么，只脚步轻移，去老人下首乖巧坐好，俯首聆听。
“你在万年县衙当差？”老太监问的突然。
“是的。”少年答得飞快。
“咱家有位故人之子陈凯犯了事儿，被关进了你们县衙大牢。”老太监眉宇间，仍是带着抑压不住的烦躁，“你帮忙带出来见我。”
“私放囚犯，那可是大罪。”李猪儿怔了一怔，忍不住还是加了一句，“小人家里还有残疾妹妹需要抚养，帮了您，衙门这个饭碗就算砸了。”
老太监冷灰色的眼球里，瞬间燃起两团火。
曹妇寺清楚养父心中那野兽般的欲望，他本是小国王子，邦国被大唐兵锋纳入版图，自己也被阉割成了太监。他不能人道，却曾有过深爱的女人，有过残存的生理需求；然而，那个女人背叛了他，为另一个男人生下了“野种”。时过境迁，那女人和她的情夫都已作古成灰，他却顽固地活着，就为了找到那个已经长大的“野种”，送他们一家三口地下团聚……
“你做成这件事，监门卫给你留个门候的位置，这可比你现在的杂胥薪俸优厚多了。”
老太监眉宇眼神，又掠过一阵少见的浮躁之色。
他甚至按捺不住，猝然地用手指在空气里比划了两下，削削有声，霍霍生风。
曹妇寺侧视着这一切，眸子里有了担忧之色。
“小人尚无家室……”李猪儿面目渐肃，点到即止。
老太监微微一笑，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点向高挑养女：“你喜欢吗？”
“喜欢的紧。”少年努力的屏住呼吸：“晚辈驽钝，不知老人家何意？”
“你把那个‘溪峒蛮’陈凯带出来，她就是你的了。”老太监微眯着眼睛，徐徐道，“做妻做妾还是为奴为婢，随你心意。”
曹妇寺眉眼垂的更低，始终没看少年一眼，也没任何多余的表示。
“牛不吃草强按头，怕也没太大意思，唉～”
险些跳起来的李猪儿，强行按捺住心头狂喜，故作深沉地发出一声轻叹。
老太监凌厉霸道的目光，随即射向养女，不等开口，曹妇寺已然神色顺从地道：“女儿全由父亲做主，事成之后，一定全心全意服侍李相公。”
略略感知到美人情绪里对养父的敬畏、恐惧、愤恨，李猪儿思索了片刻，道：“百日之后，带着您的宝贝女儿，来‘乞活巷’巷口换人。”
老太监满意地笑了起来。
“去看看你的女伴吧，春宵苦短，咱家就不耽误你们年轻人亲热了。”
在曹妇寺贴心又贴身搀扶下，老太监慢腾腾起身。
他一起身，李猪儿才发现，这老人的个子出奇地高，竟比身材高挑的曹美人还高出两个头。
长安富庶，天下首善之地，官民狎妓成风，酷爱肥白女子，以至于“平康里”进进出出的美娇娥，也都一个个体态丰腴肌肤白皙。
偏偏床上不着一缕平整仰卧的李十二娘，瘦得跟竹竿也似，皮肤也黑得吹灯难寻。她的头发很枯黄，眉很浓，嘴巴还很大，还有点小龅牙。
“倩姐，你没事吧？”李猪儿伸臂去扶姿色寻常，身材普通的相好，柔声问道，“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怪老头只让我自己脱光衣服平躺床上，他用老手反复摸索了我身体每一寸肌肤，嘴里还念叨着‘英秀、英秀’什么的……”龅牙女子满头雾水地伏在少年怀里。
“小姑娘，如果你愿意，以后也可以跟着咱家……”老太监示意养女，将一小块碎银的“嫖资”放到桌上。
“跟着你？”浑身被老太监掐得红一块紫一块的李十二娘，看了他空无一物的裤裆两眼，“你除了能弄我一脸口水还能干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