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结束,向阳斋里的俩人都重重呼出一口气来。邬芙觉得脑子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待齐先生笑容满面地离开后,她还跪坐在蒲团上发呆。
德纯在一旁替她收拾纸笔,旁边的吴渺也没好到哪去,秀气的脸上带着一丝苦涩。
吴渺换了个姿势,捶捶小腿道:“原以为妳刚来,齐先生会放慢速度,谁想到竟是比平时教的东西还要多!”
“但是齐先生今日说的确实很重要。”她学着吴渺把小腿伸出来按摩,“难怪我外祖母会让我跟着妳学。”
齐先生本名齐郝月,在内文学馆十分有名气,今日除了把大雁的基础律令讲解给她们听以外,更是同她们说了诸多贵人们的状况。
比如几位皇子和陛下的亲疏远近,公主们又是如何,诸如此类。
以前的她只是偶尔听外祖提起,总像雾里看花不明所以,今日才真正明白了“地位”的重量,若不是她外祖当年救过陛下的命,雷家今天必定是另一个样子了。
“邬芙蓉,回京师后妳可不能忘了我!我还等着躲在妳羽翼下呢!”吴渺笑眯眯地,拉着她站起来,“邬国公爷家,谁敢放肆?”
“是邬芙!”她看着眼前朝气满满的吴渺,一时间有些头疼。
吴渺比她大一岁,却比她欢脱许多,大咧咧又少根筋,每天快快乐乐的,好似没什么烦恼。
“我祖父已经过世许多年了,哪来的国公爷?父亲不过恩荫四品散官,说到底妳家厉害些。”
百姓皆知陛下重义,但凡那时跟着他一同开创大雁的全都飞黄腾达了,也有几家和邬家类似,祖辈过世后小辈直接被陛下拉拔成散官。
用祖辈血和命换来的官,哪里比得过实打实透过科考来得稳妥?
“哎呀,凭借祖辈功绩当上的官也是官啊!反正,反正我就跟定妳了!”
邬芙还想再说几句,德纯就低声禀告:“谢家大公子已经在外头站了许久,姑娘妳看--”
“吴姐姐,我先走一步了啊。”她瞬间觉得浑身轻松许多,动作俐落地带着丫鬟们行礼离开,“后日我自己来便可,姐姐在府上等着我!”
“?”吴渺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跑远了,“她怎么回事!不就是个谢苍憬嘛!”
站在向阳斋外的谢苍憬早已一字不漏地全听进耳里,邬芙就像一抹温和的光,让他逐渐脱离冰冷。
其实他也并非真的冷酷,只是没有什么能左右他的情绪,久而久之,沉默对他是反倒是一种享受。
小姑娘走在最前头,甜甜地朝他喊:“苍憬哥哥!”
谢苍憬低头看着眼前鲜活的邬芙,心中竟是有点酸楚感袭来,他问:“可有想吃什么?”
德纯看邬芙一脸呆样,一脸恨铁不成钢,还好他眼睛利,很快就捕捉到了:“德纯,妳家姑娘可有想吃的?”
“回谢大公子,姑娘从昨晚就一直想着望仙楼的烧鸭,觉也睡不好。”德纯说完后连年纪小的菊月菊星都低低地笑了。
姑娘哪是想着望仙楼的烧鸭啊?分明是想着眼前的谢大公子呗!
“对啊!外祖母还欠我一只烧鸭呢!”状况外的邬芙倒是一脸开心,提起裙摆就跟着谢苍憬直奔望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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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仙楼,青竹雅间。
饭桌上仅有外头热闹的话语声悄然飘了进来,俩人却是极其安静的。
自从侍者将菜上齐后,谢苍憬也不急着开动。邬芙困惑地望着谢苍憬,前天点的全是她爱的菜,怎么今天有一半都是她不喜欢的?
邬芙向来性子较软,不喜争抢,特别是对她认定的自己人有很高度的信任。
这在谢苍憬眼里无疑是个大问题,倘若回了邬家她还是这般好说话,怕是又要重蹈覆辙前一世。
她先回头看了一眼德纯,又看看谢苍憬身后的白脸,俩人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低头看脚趾。
她本想说个几句,又全给吞了回去,最后只能先夹几样自己喜欢吃的,然后和谢苍憬说:“苍憬哥哥,你也吃!”
谢苍憬莞尔:“妳都喜欢?就没有不爱的吗?”
“没有!都可以吃的。”
“是吗?”他夹了几道邬芙平时绝对不会吃的菜到她碗里,“这个也吃?”
只见邬芙努力保持笑容,小鼻子皱了皱说:“吃。”
谢苍憬这才放下筷子,慢慢引导:“芙蓉,懂得拒绝也是妳要学习的,知道吗?”
她怔了片刻才问:“连小事也得拒绝吗?”
“所有的小事都会变成大事,稍有不慎都能让妳陷入绝境。”谢苍憬很有耐性,他知道邬芙骨子里聪明又有韧性,但凡把话说清楚,小姑娘自己会仔细想的。
“若对我没有太大影响的呢?”她提问。
不喜欢的菜不吃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还可以分给喜欢吃的人嘛。
“如果我说,我们得把全部饭菜吃完,才能带烧鸭回家。”谢苍憬微微挑眉,想看她做何反应,“这样对妳可有影响了?”
邬芙的小脑袋立刻蔫了下去,她含糊道:“有影响,影响可大了。”
“在京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便是如此,很多事情看似微不足道,最终却可能如烈火延烧,波及自身。”
他循循善诱,一点也不像他人眼里那位无情的男子,“妳回去后,更要注意。”
没有他在,也没有雷家这个靠山,京师的生活必然没有在江南愉快。
“苍憬哥哥。”她突然把筷子放下端坐好,希冀地问:“我们还会在京师再见吗?”
谢苍憬正要夹菜的手止住,不敢抬眸。
“你来找我好不好?”
这一世,邬芙还是问出了同一句话,这句话虽轻却压得谢苍憬连呼吸都有些费力,袖口中的手紧握,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好。”他声音微哑却无比肯定,“我去找妳,若邬家待妳不好我便接你回家。”
一直低着头的白脸忍不住转动眼珠往上瞟,很想看看他家主子脸上的表情。
不是吧?他们真要去京师啊?
这一年不仅要完成陛下暗中交代的任务,还得找到那位龙姑娘解除娃娃亲,然后再回雷家给个交代。
邬家那位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不也得暗中观察,守着邬大小姐吗?
他好累啊!黑脸的什么时候才回来?他每天跟着主子熬,人都快熬没了!
“以后遇到事情,不喜欢就说不喜,不想要就拒绝。”谢苍憬把方才故意夹进邬芙碗里的那些菜又夹了半数出来,只留下她爱吃的。
情窦初开的少年,总是无意间透着宠溺。
“苍憬哥哥,你为何要教我?”
“为何--”对我这般好?
她再迟钝也感觉到谢苍憬这两日对她的不同。
还记得三年前第一次看见谢苍憬,只觉得眼前的男孩生得好看,不似外祖父那般壮硕,也不像舅父那样豪爽,反倒是沉静如松柏,眼神无波就像一片汪洋大海。
雷家在宁禾县不仅和吴家关系好,还有苏家、王家皆是至交好友,小辈中男孩也不少,却没有一人像谢苍憬那样,吸引她的目光。
从那时起她便天天跟在谢苍憬身后,她不知该如何跟男孩说话,光是跟在人家身后她也觉得开心。
幼时她和母亲一样体弱,外祖就把她放在肩头或抱在怀里,带着她到处走,还教她种花育苗,让她习得一门手艺。
外祖说:“懂得爱护花草的儿郎,肯定是个懂得爱护娘子的郎君。”
谢苍憬就是,她亲眼看过的。
“为何要管我会不会受欺负?”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想知道一个答案,不免心跳加快了几分。
“我--”谢苍憬刚要开口,就听见有人叩门。
俩人的话题戛然而止,德纯见状连忙去开门,和侍者说了两句就转身道:“姑娘!张管家派人传话,说大爷和大娘子回来了!”
“舅父舅母回来了?”她激动地站起身,突然又想到满桌的菜,“那这些菜……”
“包回去吧,妳的烧鸭估计也好了。”谢苍憬内心松了一口气,小家伙今天没学会拒绝,倒是学会追问他了。
也罢,是好事。
“也给苍憬哥哥和白脸包一些。”她叮嘱德纯,白脸有些惊讶地看向她,眼神里都是感激。
这下他觉得去京师一趟也不是不可以,以后主子若和邬大小姐真能成,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也能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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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心庆夫妇刚把商队安置好回了家,雷宅上下顿时一片热闹,老太爷和老夫人肉眼可见的欣喜,不停关切他们这次出去的情况。
他们常年在外经商,不喜“老爷夫人”这种称呼,因此家里的奴仆们便同一般人家那样称“大爷”和“大娘子”。
“哈哈哈哈!”雷心庆这人的特点就是豪爽又爱笑,每次回来家里总会充斥着他中气十足的笑声,“娘不必太担心,外甥女随了爹的脑子,回了京师也不怕!”
“我有时都怀疑你到底是如何把生意做好的?”方芈眼皮掀了掀,怎么自己生的儿子跟缺心眼儿似的?“要不是有巧巧在,我看你迟早亏的底朝天!”
“哈哈哈哈哈哈,娘说得对!还好有巧巧!”
方芈按捺住想抽儿子的心,转身和媳妇说话:“巧巧,真是辛苦妳了。”
“娘,我不辛苦的。”巧巧有一对小酒窝,笑起来脸圆圆的,温柔可人,“对了,怎么没见着外甥女?”
方芈意味深长地说:“我把她送去吴家学习了,苍憬会把人送回来。”
“苍--谢家大公子?”巧巧一惊,“娘,我们不在的这半年发生何事了?”
“就这几日的事,我也才刚缓过来。”
“得,您等等再和我细说。”巧巧突然握住婆母的手,看了一眼聊得正开心的夫君和公爹,压低声音道:“我们回来的路上听到其他商队在讨论邬家,说邬家太夫人病了,现在府内的事情都由后面那位继室把持着。”
“太夫人病了?”方芈惊讶,“那倒是说得通……难怪那封信来得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