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洗澡。
初九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跟自己一样,洗澡赶早不赶晚。
她情不自禁地抿了下唇。
灯光虽小,也堪大用,初九轻而易举找到了对应的房间。
她进去没多久,刚刚亮灯的浴室,灯又灭了。
水声也戛然而止。
门从里面被推开,陈在野肩膀上搭着条白色毛巾,摆弄着滴水的发走了出来。
他瞥了眼水声淅沥的房间,借着光离开了。
洗完澡,天光已大亮。
初九用手指梳着长发往回走,半路手机响了。
她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
“初九,我给你寄的习题今天到,你记得取。”初月的声音冷的像把利刃。
“知道了,”初九踢着一块石头往家走,“你注意休息。”
“你好好学习我就能休息好。听说庆逢一中今年暑假要补课,虽然庆逢的教育比不上江夏,但也比你闲着要好,我会想办法联系庆逢的老师,给你安排个补课位置的。”
初九提了口气,“可是姐,我不认识庆逢一中的人。”
“你是去学习还是去交朋友的?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好好学习,然后考个重点大学,别整天想着交朋友和稀泥,我养你这么大,你得懂点事。”
初月应该是在忙工作的事情,匆匆嘱咐几句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脚下的石头撞上墙又弹了回来。
初九这才从电话中回过神。
我养你这么大,你得懂点事。
这是初月对她说过的最多的话。
是啊,她八岁就跟着初月相依为命了,初月为她放弃了学业、爱情和人生,她失去一些自由,报答一些妥协也是应当的。
吃过早饭,杨春兰要去服装厂做工,走之前给初九留了些钱在桌子上。
“想吃啥就买啥,外婆有钱,别饿着自己!今晚我要上夜班,你记得锁好门!”
初九捧着刚洗完的碗站在门口,看着桌子上的一百块钱叹口气。
其实杨春兰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只是为了给她们姐妹俩减轻经济上的负担,才会一直在服装厂做工。
只是还好。
还好只有一年她就高考了,还有一年她就可以勤工俭学了。
想必那时候初月就会让她做学习之外的事情了。
初九把碗放进碟柜,背上书包锁好门。
走廊深处有一扇落灰的门,门牌号是116。
初九在116前停下来。
门鼻上挂着把生了锈的锁。
她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碎花布包,拉开拉链,一把小钥匙赫然在目。
初九用钥匙打开了锁。
封禁已久的房间像是迎来了令人致敬的先锋,满屋子的尘埃全体起立相迎。
八九点钟的太阳不急不躁地踏进房里,将这混沌展露在初九眼中。
初九径直走到黑白电视机前。
电视机上面放着张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和女人都是青春年华,笑容慈祥而和蔼。
四五岁的初九靠着男人的肩膀,哭的梨花带雨。
十多岁的初月则是扶着女人的肩膀,认认真真拍照。
相框上的蜘蛛网和灰渍把照片鞭挞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男人和女人的眉眼都淡了,淡到几乎和这尘埃和为一体,渐归于无。
初九红着眼睛把相框擦干净,“爸爸,妈妈,”她蹭蹭照片,“小九回来了。”
阳光打在两人的身影上,初九仅存的儿时记忆也跟着飘出窗外,踏上云朵,再也回不来了。
她放下照片,看着四四方方落后好多年的小电视,敲了敲它的脑壳。
她按下开关,没有反应。
那方小小的天地,载满了无数动画和奇幻世界的小盒子,也陨落了。
一滴清泪滑落地面,掀起了细微的土。
初九用袖子抹抹脸,从书包里拿出抹布打扫卫生。
房间里的摆设和小时无异,初九却是记不清了。
八岁,可以让一个人在温柔乡里成长。
八岁,也可以让一个人毫不费力地杀死过去的自己。
初九躺在曾经四个人一起睡过的床上,连往日的快乐都记不起分毫。
倒是小时候偷吃零食偷看电视被教育的片段,犹如大脑里的褶皱,一辈子都会铭记。
其实这样也好。
总比什么都不记得好。
不知道睡了多久。
初九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她坐起身,盯着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好久,才反应过来她在什么地方。
敲门声还在继续,初九揉着眼睛打开门。
夕阳西下,壮丽的火烧云在来人身后绵延生长,而那凭空出现的少年,宛如坠落凡尘的流星,光芒耀眼。
就像她梦里的场景,引人沉沦。
陈在野差点以为他看错了。
这大小姐不是住他隔壁?
初九也呆了,这渣男来敲她的门干什么?难不成是来寻仇的?
静默片刻,陈在野率先打破寂静,“有螺丝刀吗?”
初九脑子拧巴了须臾,“有。”
她翻出床底下的工具箱,擦干净递给陈在野,“喏。”
陈在野接过,“谢谢。”
接工具箱的功夫,初九这才发现他的左手受伤了,正裹着厚厚的纱布。
估计是昨晚的气氛太过尴尬,她才没发现。
“你的手……还能用工具箱吗?”
陈在野低头看了眼纱布,没说话,径直往外走。
初九关上门,跟在他身后。
陈在野今天换了身装扮,黑色衬衫,黑色牛仔裤,白色板鞋和黑色鸭舌帽。
明明是极简的装扮,却穿得格外舒服。
初九垂眸打量着身上的草莓奶牛衬衫,尴尬的头都要低到地板下面。
初月怕她只顾着打扮忘了学习,给她买的衣服都是幼稚风的,要不是一米六八的个子放在这里,简直就是小学生再世。
正想着,男人停下了脚步。
注意到身后的跟屁虫,陈在野回头抵住门,煞白的唇回了些血色,“要进来?”
初九点头。
陈在野静静打量她片刻,推开了门。
陈在野的房间比杨春兰的还要简洁。
衣柜里的衣服屈指可数,桌子上只有几本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把机械键盘,还有昨晚那个被丢在地上的水壶,底盘已经瘪了。
陈在野摘掉帽子,丢到初九身侧的桌子上,蹲下身拧紧床边掉落的螺丝。
但他只有一只手能使劲儿,放上螺丝后没有另一只手固定就总是掉。
看他脸色由白变红,再变紫,初九不禁笑出声。
陈在野尴尬起身,把螺丝刀扔在床上,回头瞪着初九,“笑什么?”
初九挑眉,“我笑点低,你也管?”
陈在野干脆不修了,双腿敞开坐在床上,单手撑着床没个正型。
他心性这么高,初九知道他不可能拉下脸来求自己帮忙,干脆走过去拾起螺丝钉帮他修。
陈在野从柜子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将其中一瓶放在桌子上。
喝水的间隙他撇下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
初九个子挺高的,只是身上的小学生衣服显得她过分矮了。
她皮肤很白,在这样破败的筒子楼里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片雪花落在嘈乱的荒地上,醒目而纯净。
“好了,”初九起身拍拍手 ,“还有没有别的地方需要修?”
“没有,”陈在野摇头,“喝水吗?”他用下巴指指桌子上的矿泉水。
初九摇摇手,“我不喝冷水。”
她拿出书包里的白色奶牛保温杯,陈在野有一瞬间被雷到了。
十几岁的年轻人,就备上保温杯了?里面不会还有枸杞吧???
初九的长相其实更偏向于清冷气质挂,挑着的双眼皮浅浅似月牙,和软温的性格大相径庭。
她抱着保温杯坐在那里安静地喝水,就好像……
林黛玉在和红会福娃娃拍照。
陈在野把工具箱收好递给她,“我请你吃饭。”
初九摆摆手,“不用,小事,我先回去了。”
她正准备走,手机忽然收到了快递驿站消息。
是初月寄给她的快递。
但是驿站的地址,她真的没见过。也或者见过,但她走了这么多年了,早就没印象了。
初九又折返回去,“这个地址,你知道在那里吗?”
“知道,”陈在野戴上帽子,顺手拿过衣架上的外套和书包,“我带你去。”
“我自己去就好。”
初九不想跟陈在野有过多接触,倒不是他这个人私生活乱交还是别的,而是初月这些年对她的教育都很孤僻单一,她很多时候都不想麻烦别人。
“我也要去拿快递,一起吧。”陈在野锁上门。
初九只好跟着他走。
见她不说话,陈在野还以为她怕了,便努力找话题打破窘境,“杨奶奶是你外婆?”
“嗯,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我外婆?”
陈在野举起受伤的手给她看,“帮你外婆换煤气罐砸的。”
初九尴尬地笑笑,“抱歉。”
“又不是你砸的我,你抱什么歉。”陈在野单手拎着衣服,为了配合初九的速度,走的格外慢。
简单交谈下来,两人之间的陌生感抵消了不少。
七通八拐几个小巷子后,印着“菜鸟驿站”四个字的大广告牌映入眼帘。
初九走过去报了取件码,快递员立马转身搬给她一个重达二十斤的快递。
陈在野的快递就一本书,他拆开塞进背包,走到初九面前踢了踢她的包裹。
“你买了个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