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会云伤了膝盖和手心,特许休息两日,此刻正靠坐在床榻上。她的手才上了药,又仔仔细细地裹了好几层纱布,现下倒不觉有多疼,只是麻嗖嗖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同间屋子的五个宫婢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她们这一批进宫不过月余,先要在嬷嬷手底下学规矩,这才拨到各个宫殿没两天,昨日碎了一樽琉璃花瓶,被罚跪了一夜,又挨了手心打板子二十下,今晨更是跪晕了叫人抬回来的。
等宋会云从昏睡中醒来已经是日落西山了,她此刻头脑昏沉,一时间竟想不起昏睡之前的事,更有一阵一阵的头疼,叫她恶心反胃。宋会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下腹中翻涌的感觉,左右环顾眼前,是间不大的屋子,采光不太好,除了西面洒进来的点点余晖,这个屋子就再没有其他的光了。她身下睡的是一溜共六铺的大通铺,一张褐色麻布下只垫了一层薄薄的棉,聊胜于无,六人各自有被子,都整整齐齐的堆放在床尾。
宋会云低着头,慢慢地伸出包裹好的双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虚虚地盖在脸上,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笑,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在后宫的每一日都踩在刀刃上,那杯毒酒搅得她肝肠欲断,她却生出了解脱之感,一切都结束了,她做回宋会云,只是宋会云,不再是宋家女,不会有人因为她的言行不端而被连累。
宋会云用手肘小心地撑在床榻上起身,她慢慢地向门外走去,她抬起头,感受着洒下来的阳光。
“云儿,你怎么起了?”已经到了放膳的时辰,一间屋子的宫婢也提着饭菜回来了。
宋会云脸上是遮不住的笑:“躺得乏了,起来走一走。”
有个圆脸的宫婢从后边急急地走过来扶住宋会云:“可是晕坏了脑袋?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听宫里的姑姑说你是走了好运了,早先有人把那殿里的碧玉笔洗不小心磕碎了一个角,东西都没坏,不仔细看还瞧不出来,就这还被砍了双手,你能全须全尾的站着真是走了大运了。”
宋会云这会儿也还觉得晕晕乎乎,倚靠着圆脸宫婢往里走:“我还真是走了大运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杯毒酒之后她成了个宫婢,但好歹逃脱了牢笼,又以一个人的姿态活着了。难道这世上真有神佛不成?可怜她的境遇,才教她能死而复生?看来烧香礼佛还是可取的。
像她们这样连各宫殿都分不到的宫婢都是最低等的粗使,进宫是五年的契,若是进了宫殿里伺候好主子才可能会继续留在宫中,她只要熬过五年,拿上攒下的钱,不论去哪儿,都是天高海阔了。
宋柳儿扶着宋会云坐下,拿着一个大海碗,拨了些饭又捻了几筷子菜,细心吹冷了再喂给宋会云:“今日放得早,饭菜都还是热的,别烫着。”
宋会云咽下口中的饭食,真心实意的感谢宋柳儿:“多谢你这样照顾我。”
宋柳儿听笑了:“咱们姐妹两个既然被卖进这宫里,自然要互相扶持着,等熬过这几年,咱们就去沧州,之前湘儿姐偷偷给我来了封信,说是她又得了个男娃娃,张大哥对她好,主动提出来要我们过去跟他们住一块。我想好了,咱们去,但是不给湘儿姐和张大哥添麻烦,互相有个照应就已经得了大恩惠了。”
宋会云不知道宋柳儿口中的“湘儿姐”是谁,只好含糊的回应了两声,宋柳儿也没再多说,伺候着宋会云用过了饭,又随便扒拉了一碗,也算是用过晚饭。宫中不缺烛火,但也不是她们这样的粗使丫鬟能分得上的,每间屋子留着一盏油灯,勉强能用来照亮脚下的路。一用过晚饭,外边也黑得浓烈,六人都各自躺下,很快屋子里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
宋会云虽是才醒过来没多久,但架不住这具身体虚弱,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再醒来已经天光大亮。宋会云艰难起身,发现手上的纱布已经换过了,大概是宋柳儿趁她还在熟睡就已经替她换过药了,缓慢地动了动手指,觉着比昨日好些了。
忽而从门外带进来一阵风,宋会云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人捏住下巴仔细端详。
“你这张脸……那日只一眼瞧不真切,如今看来,”来人沉默了半晌,“眼睛尤其像。”
宋会云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却被他冷漠的神情吓了一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许尤……比从宋府被拨来跟着自己的绿菱对自己还要上心,将和兰苑打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心中所想不必说出口,只需一个眼神或动作许尤就能意会。在自己的印象里,许尤永远都是一张笑脸,对着谁都是温和有礼的态度,哪怕是对着最低等的粗使也从来都没黑过脸,宋会云还没见过眼前的许尤。
许尤伸出另一只手,食指在宋会云脸上来回滑动,温暖的手指像冰冷的刀剑:“留下你?还是……”
宋会云喉咙发痒,却又连咳嗽都不敢,许尤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往下滑到宋会云的喉咙,宋会云能清晰感觉到许尤在用力。
宋会云真是恨透了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只要他们动一动手,自己根本无还手之力。
想到这些事,宋会云心中难免伤怀,不知不觉中泪就蓄满了眼眶,她定定地看向许尤,没有人会相信借尸还魂这种荒谬的事,若是许尤要她死,她没得选择。
忽然间,许尤叹了一口气,掐着宋会云脖子的手也松开了,伸手轻轻的替宋会云擦去眼角的泪:“别哭了,待会儿我让人送药过来,你仔细用着,手好了就到定雨阁去伺候笔墨。”
宋会云不懂许尤为什么突然间态度转变,但总是一件好事,她被允许活下去了。
眼见许尤走出房门,宋会云才敢放心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咳出了许多的眼泪花。
不多时就有个小黄门拿着一盒膏药过来了,用的银盒子装着,看起来十分金贵。小黄门也不同她多说话,只交代了这药怎么用就离开了,宋会云盯着药盒发了会呆。
定雨阁,历任天子处理家国事物的处所,天子身侧容不得一丁点马虎,一步错都可能坠入深渊,宋会云闭上眼睛,席卷而来的头疼在一瞬间将她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