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璟来到正殿时丞相仍旧跪在姜瑛的尸首旁，沈弗带着一众人马也跪在一旁，不知道是谁已经将姜瑛的眼睛合上了，原先狰狞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
姜璟走过去，将背上的披风解下，轻轻地盖住姜瑛整个人，跪下叩了三个头。
“五皇子，多年不见，真可谓今非昔比。”丞相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都没有看向姜璟。
当年姜瑛即位，本应该给已经成年的各位皇子封王，并给他们划分封地。但是姜璟没有得到封王的圣旨，而是以五皇子的身份离开京城，成为当时的笑柄。他有意使用这个称呼，也有敲打他的意思。
姜璟又转向给丞相磕了个头：“从前在京中同丞相学到了许多，在青州时对璟多有助益，正因如此璟才能将青州治理得不错，璟替青州百姓拜谢丞相。璟初去时是寒冬腊月，入了华城，一路上都有衣不蔽体的灾民，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怕尸体随便一丢污染水源，璟让人在城外挖了个很大的坑，烧光了像一座山一样的木柴，才把那些尸体都处理干净。璟在皇子府中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要再见到这样的光景了。”
丞相沉默了许久，没想到竟然得到这样的回答，深吸了一口气：“臣，想和五皇子单独谈谈。”
沈弗立刻起身将身边的人都带了出去。
姜璟朝着丞相膝行两步，站起身伸出双手扶着丞相，将他扶到座椅上坐好。随即又跪下来，深深伏拜：“璟自知才能不足，但不忍看天下百姓受苦，这才率兵入京。青州的疫病是……有人有意而为之，璟不敢虚言，丞相可亲派人到青州探查。”
“若是有得选，璟情愿家人康健，做一个庸碌之人，喝酒品茶骑马赏花。”
“只是造化弄人，如今已无路可退，求丞相教导，不敢妄想明君之名，但求无愧于天，以绵薄之力造福百姓。”
丞相闭上眼不言，如今姜瑛已死，姜瑛的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字都认不全，更不谈那个位置。摄政王更是不可行，即便今日硬压下姜璟，把他往摄政王的位置上推，可等自己百年之后，权力又都归还到姜璟手中，那时候谁能用制衡之术？姜璟会不会对幼童动手？幼童又如何对姜璟不存二心？
丞相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你幼时我也曾教导过一段日子，确实颇有天资，比……强上许多。但上命不可违，既已得承大统，断没有以下犯上取而代之的道理。”
姜璟从层层叠叠的衣衫中摸出一封信来：“请丞相一观。”
丞相展开信来细细观看，脸上几番变化，最后难看得厉害，将手一收，把信纸揉作一团紧握在手中：“简直是胡言乱语！”
姜璟红着眼眶看向丞相，字字泣血：“璟怀中有母妃血书，中歾毒者，皮肉溃烂，尸骨发黑，璟可负不孝之罪名开棺验尸。若璟信中所言有一字虚言，叫母妃死后魂魄不得安宁，阿琏病弱而死，我被扒皮挫骨曝尸荒野。”
丞相闭上眼睛，略微仰头，从眼角滚落一滴泪：“三日后，新皇登基。”
“今夜丞相也颇为辛苦，有什么事，明日再谈，璟命人送丞相回府。”姜璟缓了缓，起身对丞相行礼。
为表敬重，沈弗亲送丞相出宫。二人离开后不久，一身血污的许尤姗姗来迟，一入揽月苑正殿便伏跪在地。
“宋姑娘一被带走，立刻有大批侍卫涌入和兰苑，他们奉命绞杀和兰苑中众人，等属下从和兰苑围杀中冲出来时，已经晚了，属下请罪。”
姜璟坐在宋会云的身边，握着她的手，他从青州来，心中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与宋会云相认，他的懦弱和无能，致使二人错身多年。可太多太多的事，他不得已还是要把宋会云排在最后，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过错。
“出去把身上的伤处理了再来。”
等许尤离开后，空空荡荡的殿中只剩下姜璟和两具尸体。姜璟把左手上的护腕拆了下来，护腕里藏着一支银簪，展翅欲飞的蝴蝶，白银的骨架蓝绿琉璃填充的翅膀，薄如蝉翼流光溢彩，眼睛用翠绿的玉来点缀，蝴蝶尾部落下一坠三条的流苏来，并不长，只有姜璟一个指节的长度。他怕一路颠簸不慎掉落，一直藏在自己的护腕中，甚至是沈弗也不曾见过。
他还在京中时瞧见的这支簪子，觉得和宋会云十分相配，踌躇了许久也不曾送出。后来宋会云入宫，二人更是有缘无分，可这支簪子却被姜璟小心地珍藏起来，总想着或许有一日能送出去。
姜璟小心地将簪子插入宋会云的发髻中，一滴泪砸在宋会云的眼下：“我总是慢一步，你是，母妃是，如今又慢了一步。若是我早一些同父皇秉明，早一些迎娶你，你也不必日日在宫中受苦。若是我早一些明白他们母子真正的面目，或许我母妃就不必丧命。”
“我吹过青州的风了，比我们猜想的更冷一些，但青州的酒不如京城的好，釀得杂，胜在便宜。青州的雪比京城大得多，青州也比京城冷得多，我为你堆过一个雪人，它在华城的皇子府中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化了。”
“我还去了临州，江南水乡，富庶之地。不比京城的雕梁画栋，那儿青瓦白墙，小桥流水。我最爱就是雨天在廊下听雨，沿着城内小河的游廊，或走或停，可听廊上雨声，亦可观河中涟漪。”
“我知道你在宫中步履维艰，我也知道你十分聪慧，早就明白姜瑛是假冒之人。可我有时并不想明白太多，我必须明白若我再给你写信叫你看了也是徒劳，我必须明白若有不慎你就要背上私通的罪名，我也必须明白我不能为了你率兵入京。”
“所以我给你写了很多很多的信，每一封我都收得好好的，就等着入京后都交给你。或许你会看，或许你要气恼地撕掉，无论是怎样，都好。”
姜璟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伸出左手轻轻地抚摸着宋会云的脸：“我不贪心了，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在不在我身边都好。”
“母妃，孩儿真的不敢贪心了，真的不敢了，谁来帮帮我，谁能帮帮我。”姜璟低声痛哭，他太贪心了，从前贪心父皇的宠爱，致使姜瑛母子二人怀恨在心，最后竟对母妃狠下毒手。后来贪心宋会云的鲜活，致使姜瑛对宋会云动手，若不是他去招惹宋会云，宋会云也不会走到今天的绝路上。
窗外的风声呼啸，殿中的光影摇曳，许久没人剪的火烛光也逐渐黯淡下去。姜璟打横抱起宋会云：“开门，许尤，带我去和兰苑。”
许尤给自己上过药之后又立刻在门外听候，立马向守夜的侍卫拿了一盏灯笼，带着姜璟往幽深的后宫走去。
晃荡的灯笼，喧嚣的夜风，沉默的长街。
合上棺盖，和兰苑中已被许尤带人挂上了白绫，冷冷清清的，连一声哭啼都没有。姜璟穿上了一套孝衣，正在给宋会云烧纸钱，窗外的天也渐渐地亮了起来。
沈弗只手臂上系了一条白布，先是给宋会云上了三炷香，才跪坐在姜璟身边，熟络地拿过姜璟手边的纸钱。他身上带着外面的冷风，还有院子中冲洗不掉的血腥味。
“熬了一夜又一夜，你也该歇歇了。”火光在两人的面上跳动，沈弗的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我问过了，再有四日是个好日子，你想好把宋姑娘葬在哪儿了吗？好在现在天气冷，停四日也不算什么。”
姜璟点点头：“落霞山上道观后边很合适，那儿她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