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厢房，正撞上宋柳儿起身，宋柳儿还迷糊着，揉着眼睛问她：“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不是在纤云殿伺候吗？”
宋会云坐在圆桌边上，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给宋柳儿也倒了一杯，喝着水含糊不清道：“我本来是在殿内伺候的，李公公让我带着季府的嬷嬷来西暖阁，偷偷叮嘱我不用再回纤云殿伺候了，我这才能回来歇着。”
“季府的嬷嬷？”宋柳儿系过了裙带，也坐到圆桌边上喝水。
宋会云点头，把手中的杯子放下：“就是华昭公主嫁过去的那个季府，华昭公主带着公子小姐们回宫中住一段时间，就把小姐抱到西暖阁了。”
“原来是这样，”宋柳儿点点头，她也就是随便问问，随即又开口问宋会云：“既然回来了，不如跟我绣两张帕子。”
宋会云立刻躺到了床榻上装死：“好姐姐，我睡着了，用晚饭再叫我。”
宋柳儿被逗笑了，倒也没有真的要宋会云起床跟她做绣活，自己拿出绣绷开始做帕子。
宋会云说是要睡觉，可脑子里像是一团乱麻，刚刚姜璟的问话可不像是没事的模样。一首简单的童谣，怎么就引起他的注意了？难道这首童谣是京城独有的不成？可即便是这样，总不可能京城的女子永没有嫁到南州去的，嫁过去了唱上一首童谣，也不算什么破绽。
前前后后都想了个遍，宋会云还是没有想到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只能安慰自己不要草木皆兵，好好休息是正事。
可心里总有股不安定的感觉，搅得她手脚发软。心里带着事，怎么也睡不好，宋会云迷迷糊糊地躺了好一会儿，醒来比没睡更累，眼皮都睁不开。
一直到用过晚膳夜里休息，也没人来找宋会云的麻烦，她心中悬着的那颗重石才落了地。宋会云脑袋瓜转了转，指不定是姜璟的母妃，从前对他也唱过这首童谣，他才会向自己发问。
既然心里没了事，宋会云又变得美滋滋的，三两步挨到宋柳儿边上，挽着她的手：“等咱们出了宫，去了沧州，咱们就买一个小小的院子，在院子里也种上许多的花草，就像林衡署那般，漂亮极了。”
宋会云光是想到就忍不住带着笑：“到时候你有了娃娃，我便替你带着，他还得叫我姨母呢！”
宋柳儿“嘁”了一声，笑骂道：“你个姑娘家说这些也不害臊！”
宋会云理直气壮：“这有什么可害臊的，难道你还不嫁人了不成？你要是不嫁人也成，那我们俩亲亲热热地住一块，做一辈子的姐妹。”
宋柳儿又笑她：“这世上有几个姑娘不嫁人的？到时候我给你把着，一定给你选个好郎君。”
宋会云敛了脸上的笑容：“别人我管不着，可要是我相不中，我宁愿这辈子也不嫁人。”
宋柳儿只当她又在闹小孩子脾气，也不多话，收了绣绷：“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定，我今日也乏了，想早些休息。”
宋会云也不再吵她，替宋柳儿吹灭了油灯，一个人坐在门前阶梯上，看着天上的月亮。院子里摆放着拜月的香案，香炉里是明明灭灭的香，她们用过晚饭就拜了月，现下院子里也没什么人。
今夜的月很是明亮，挂在天边像个圆溜溜的灯笼，宋会云不合时宜地想起姜璟，恐怕在这种团圆的日子里，姜璟最想念的就是他的母妃。那自己最想的是谁呢？好像也是自己的母亲，那个温柔的，会给自己唱童谣的母亲。
宋会云算是早慧，三岁就启蒙，很爱读书，常常抱着书一页一页的看，看不懂的就让她的母亲给她念。母亲是个大家小姐，读过很多的书，会把宋会云抱在怀里教她识字。
宋会云的父亲并不爱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并不爱他的父亲，他们两人只是家族联姻，就像话本上写的那样，相敬如宾。
宋会云的父亲请了名师教导她，琴棋书画，不敢说样样精通，但确实略懂一二。她小时候不懂，以为世家小姐都要学这些，她累极了也咬着牙坚持，直到她明白“待价而沽”这四个字，她才恍然发觉自己被困在了牢笼里，像她的母亲那样。
后来，母亲病倒了，大夫说是忧思太重。母亲的脸色一天天灰白下去，像是池子里渐渐枯萎的荷花，在院子里最后一朵荷花完全枯萎的那天，母亲闭上了眼睛。
从八岁起，她就再也没有母亲了。她要给母亲在落霞山上栖风观里上一个往生牌位，她的父亲不肯去，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她早知道父亲是个凉薄的人，也不恼，从那以后，初一十五都要去栖风观给她母亲上柱香火。
她母亲的院子里，陪嫁来的都被烧了身契放出了宋家，只剩下宋家自己买的丫头婆子。她的父亲对她并不上心，一个月也不见一次，丫头婆子对她也不上心，只管着她穿衣吃饭，她连句话都没人可说。
后来父亲娶了续弦，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宋会云就突然变成了外人。为了不落人口实，后娘给宋会云买了个小丫头伺候她，小小的，比宋会云还小两岁。宋会云把她当妹妹，小丫头事事都以宋会云为先，处处都想着她。
宋会云给母亲烧纸钱，告诉母亲自己有了个妹妹，在那个冷冰冰的牢笼里，她也有了亲人。她们俩互相依偎着，熬到了十六岁，到了联姻的年纪。
宋会云开始出席一场场诗会、马球会、赏花、歌舞……她被包装得精美无暇，然后展览在众人面前，等待着世家们出价，把她买回去像花瓶一样搁置在博古架上。
春日的游船上，一张张绢纱将世家公子小姐们分隔开来，在花笺上写下诗的上半联，再传递下去，让别人补上下半联。宋会云写的如梦令，不多时花笺就传了回来，后来两人之间相传递的不再只有诗文，是更多的书信。
宋会云决定把这个公子当作自己逃出宋家的铁索，她开始频繁与他书信往来，“不经意”地透露出小女儿家的情态，偶尔送上些“精心准备”的物件。他上钩了，他送来一封书信，说是要告知他的父亲，要到宋家提亲。宋会云抖着手写下了回信，让身边的小丫头递出去，却叫后娘抓了个正着。
宋会云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反扣着手，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丫头被打断了气，一地的血，被人用草席一卷就拖走了。宋会云被软禁了，数着噼里啪啦的灯花，熬着眼睛等天亮。
忽然间皇帝驾崩了，举国上下守孝三年，不得婚嫁，三年之期一到，她就被推搡着送进了宫。
宋会云又想流泪了，夜里的风也不算大，就是吹得她眼睛红，吹得她鼻子酸。她坐在石阶上，在夜风微凉的秋天里，自己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