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合七年五月,风雨欲来。
虽然身处深宫之中,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各路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漏进来,这天下已经乱了。
据说那个从前打马游街的五皇子摇身一变,如今带领着十万大军前来诛杀昏君,九五之位他昏君姜瑛能坐,姜璟就未必不能。
皇宫中的守卫越加森严,黑黢黢的皇宫里充满了来回巡逻的卫临军,身上的盔甲和冷冰冰的剑鞘碰撞声在静默的黑夜中刺得人耳朵疼。
宋会云坐在窗边默诗:
万里云台星斗。不见华堂玉宇。花柳满东风,香染青衫衣湿。无力。无绪。吹断绿荷花雨。
这是当时诗会上对下的诗,隔着层层叠叠的软纱,一张来回传递的花笺,是她现在想来竟感到荒谬且不真确的片段。也不知当时对诗之人,如今是否一切安好?可知道自己的境遇?还会不会像自己常想起当年的事?
窗下的烛火暗了,宋会云自己动手剪了烛芯,才把手中的剪刀放下,窗外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并着兵甲碰撞“窸窸窣窣”的响声。
推开门的是姜瑛身边的大太监,面色冷冷的,拿捏着腔调,纤细的声音在黑沉沉的夜里格外瘆人:“宋才人,随咱走一趟吧,陛下揽月苑召见。”
宋会云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在这儿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违抗圣命,不过是早晚一个死的区别,她只好点头称是。站起身拂了拂坐皱的衣衫,绿菱才把一边的宫灯点上,又听大太监开口道:“陛下点名,今夜只召见宋才人一人。”
绿菱还没来得及反应,宋会云便抢先道:“请公公带路。”
姜瑛性情暴虐,他说的话从来不许重复第二遍,犯者拔舌缝嘴,从不例外。宋会云才被送入后宫不多时就被人“无意”带错路,亲眼瞧见了这样的刑罚,第一次碰见这样血淋淋的事,她呕得一个星期都吃不好睡不香。
大太监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绿菱,轻轻冷笑一声,倒也没发作,转身带着宋会云出了和兰苑。
宋会云也不敢多问,左不过又是一夜折磨,这么多年也这样过来了,多一夜和少一夜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分别。
出了和兰苑又绕过一条宫道,大太监对身边的侍卫比了一个手势,侍卫立即行礼退下。宋会云自觉心中一紧,一种真切的害怕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小幅度地向四周张扬,除了面前这几个昏黄幽暗的灯笼,便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宋会云打了个寒颤。
揽月苑中灯火通明,即便隔着很远宋会云也能瞧见门外层层叠叠的侍卫,她心中的不安更甚。
大太监推开揽月苑正殿的门,冷冷地睨她一眼:“进去吧,陛下已经等候多时。”
宋会云退无可退,只能壮着胆子向揽月苑内走去。一进入殿中,宋会云便小步快走跪下行礼。
“参见陛下。”
姜瑛懒散地斜坐在主位上,如毒蛇吐信般令宋会云害怕的声音响起:“抬头。”
宋会云缓慢抬头,但并不敢直视姜瑛,目光垂落在膝盖下铺着的地毯上,绛红的底色,用织金的手法勾勒了一幅完整的图样。宋会云没办法转头,凭借着眼前的花样猜测这地毯上是天象图,其中重要的星宿更是用宝石代替。
是姜瑛一贯的风格,奢靡万分,仅仅是一张小小的地毯,就舍得用金银珠宝堆砌。
“看着朕。”
姜瑛手上把玩着一张花笺,漫不经心地看向宋会云:“无力。无绪。吹断绿荷花雨。”
姜瑛叹了一口气,又满意的大笑:“文韬武略,朕样样不如他,可朕还不是坐上这个位置,把他看重的人都折磨了个遍。卑贱的奴婢生下的也是个卑贱的人,也配和朕争。”
“那个贱婢死的时候,苦苦哀求朕不要伤害她的儿子,她情愿为他去死。”
“姜璟啊姜璟,你所重视的人,都要因你而死。”
宋会云觉得姜瑛是疯了,竟然把五皇子的母亲逼死了,不怪乎五皇子要起兵造反。
京中皆知五皇子幼时聪慧过人,也颇得先帝宠爱,只是后来一场大病后,徒留了个伤仲永的故事。
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姜瑛三两步冲下座椅,伸手掐住宋会云的脖子,满脸狰狞:“该死!你们都该死!”
宋会云不敢挣扎,只觉得两眼前昏黑,根本腾不出脑子去思考别的事,只觉得姜瑛越发的疯了,掐在脖子上的手使了好大的力气。
姜瑛却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又松开了手,轻轻地拂上宋会云的脸上,温柔道:“你这张脸确实不错,若不是与他有牵扯,也不必吃着许多苦。”
忽然又重重地一巴掌扇到宋会云脸上,恶狠狠道:“贱人!”
姜瑛长年拉弓射箭,手上力道十足,一下把宋会云扇得歪过头去。
“你和他在诗会上传信,好一对才子佳人,真是叫人羡慕。他想要的,朕偏偏要毁掉。一开始朕想直接杀了你,后来又想想,这多无趣啊,朕要把你纳进后宫,折磨你,让你和他都不好过。”
宋会云被打得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反应都慢了许多。这还是姜瑛第一次打她的脸,之前的那些伤都能盖在衣衫下,只有这脸上难以遮掩,所以姜瑛从来没有打过她的脸,给她留的“体面”不过是让她有苦难诉。
“他想要的,朕偏偏要毁掉。”
他想要的?
在姜瑛恍若发疯的只言片语当中宋会云终于凭借着零零星星的逻辑,明白了这些事的前因后果。
当年选秀,大殿之上姜瑛留了她的名牌,又让带路的小黄门给了她一张信纸,入了和兰苑之后一看,竟然是诗会上自己与他人共作的一首如梦令。宋会云惊诧不已,难道以诗会友的那人竟然是当今天子?宋会云不敢多想,却又忍不住不想,她想着为自己拼一把果然不错,即便是入了深宫,若是皇帝真是个能聊上两句知冷知热的人,那这日子,也能一天天地熬着。
但很快她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姜瑛从不许她近身,也不与她同床共枕,反而常常用宫中那些细碎的功夫折磨她。偶然瞧过姜瑛的字,同当时那张花笺上的字迹并不相同,又四处套话,与宫中年长的宫婢们闲话,聊起那年的洪涝,当时正是姜瑛领了先皇的令亲自去的青州。
所以以诗会友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姜瑛,而是姜璟。
宋会云忽然很想笑,原来她在宫里过得如此艰苦,都是因为跟姜璟有了瓜葛。她笑姜瑛卑劣的嫉妒心,笑姜璟的多情,笑自己凄惨的命运。从她得知姜瑛并非作诗之人后就歇了心思,从前想逃出宋家的牢笼,所以诗会上才与人对诗,诗会后还多有书信往来。可后来入了宫,这天下都是姜瑛的,既已阴差阳错也再无力回天,只是这造化尤其弄人。
宋会云不懂姜瑛突然念起多年前自己作的这首词是什么意思,只能遵从姜瑛的命令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