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朔起了个大早,一早上就在桌前洗洗擦擦,一向冷静的脸上也涌出几分兴奋。
“我都好久没见我娘了,肯定不能让她担心。”
她罕见地拿起胭脂对着自己脸颊涂抹,只是结果有些不尽人意,白皙的脸颊上有着两抹突兀的红,像是年画娃娃。
“你这样是想把你娘吓死吗?”
尉迟曙捂着嘴直笑,随后拿起手帕帮她擦脸,两侧的酡红果然淡了不少。
“再笑把你嘴撕烂。”
周朔没好气白她一眼,却没真和她生气,转身看着镜中自己,满意地点点头。
“你也换件喜庆点的衣服,别像奔丧一样。”
“尉迟曙!”
“好好好,错了。”
尉迟曙举起双手投降,随后在衣柜里挑挑拣拣,递给她一件淡青色长裙,袖口裙摆出绣着点点翠竹,仔细一瞧里面还掺着金丝。
“今晚我和我娘住一起,你自己睡吧。”
“别啊!”
尉迟曙闻言苦着一张脸,拉着她的衣袖开始撒泼,
“令堂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你陪?”
“她不是小孩子我是啊。”
周朔对着铜镜理了理衣领,拿起桌上的玉簪别在发间,
“我想我娘了,想和她彻夜长谈,不行?”
“行行行。”
尉迟曙皱着一张苦瓜脸点头应是,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狗,忙不迭补充,
“不过你以后还得跟我睡一起。”
“看你那副不值钱的样。”
周朔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侧眸看她,圆眼中饱含笑意,裸色的唇抿起来微微上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不过如此。
“单于,赵夫人来了,正在前面等周侍卫呢。”
“行了,知道了。”
尉迟曙凑到铜镜前整理下衣服,随后撞了下周朔屁股,
“诶,你说我还去不去啊。”
“你爱去不去。”
周朔瞪她一眼,侧身躲开她的攻击,随后抬脚就往外面走。
“诶!你别生气啊!”
尉迟曙啧啧几声,也小跑着跟上她。
正厅内墙上挂着兽皮,桌上摆着金樽,连地上的地毯都是老虎皮,真是好生奢侈,颇有西域特色。
周朔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屋,看见椅子上的母亲差点哭出来,一把扑到她怀里。
“那么大人了,哭鼻子也不怕被人笑话……”
“我现在可是御前侍卫,谁敢笑话我?”
周朔抹了抹眼泪,抬头与赵昭四目相对,二人又一起笑出来。
尉迟曙走到门口,望了眼屋里的情景,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
这样的情景,自己似乎从未有过。
她和尉迟隗从小便被当做继承人培养,而当继承人的第一要求就是——断情绝爱。
说实话,尉迟隗这一点做的比她好多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都是血肉之躯,尉迟隗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在面前而无动于衷,她做不到。
太难了
那天流下来的血太多了,多到她的一生都被蒙蔽在仇恨中。
“殿下为何不进来?”
周朔轻快的声音将尉迟曙拉回来,她回过神,跨着大步进门。
“殿下好……”
赵昭俯下身行礼,在看见她那张脸时,语气变得颤抖起来,似乎有怨恨,有愤怒,还有周朔无法理解的情感。
“娘,你怎么了……”
周朔察觉到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急忙拉住她的手,却被赵昭死攥住。
“娘,这位就是殿下,您不必害怕——”
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昭紧急打断,语气颤抖,整个人脚步虚浮。
“殿下,家母身体不适,臣就先带她去休息了。”
还没等尉迟曙说话,周朔就赶紧扶着赵昭出帐篷,又是给她顺气,又是倒茶,见她好些才忙不迭开口。
“娘,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
她端着茶盏的手还在微微颤动,嘴上却硬气,抹了把额角的汗,她才惊魂未定般的开口,
“你和尉迟曙很熟吗?”
“娘,你怎么能直呼她名字呢。”
周朔忙不迭去捂她的嘴,又拿出手绢为她擦汗,
“是啊,女儿十二岁就在她身边了,我们二人自然是熟的很,况且……”
周朔语气一顿,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笑意,她想着,便借着这个机会告诉母亲吧,
“您不是说女儿找个男的女的都不打紧吗,女儿与她早已私定终身。”
“混账!”
突如其来的骂声叫她摸不着头脑,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赵昭拽住衣袖,整个人被迫低着头看她,
“你怎么能与她在一起!”
“为何不可?您不是说……”
“她是你杀父仇人!”
……
帐篷内一时寂静无声,周朔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抽了主心骨一样,直接瘫倒在地上。
良久,她才像是找到魂魄一样,指甲死死扣着手心保持清醒,用气音问道:
“你说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整个帐篷只剩下赵昭的抽泣声。
“那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家当时实在是吃不起饭就把你送去当侍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若是告诉你尉迟曙便是你杀父仇人,以你的性子便是把命博上去也要报仇,娘已经没有你爹了,不能再没有你了……!”
赵昭一边抽噎一边开口,周朔听了这话,整个人险些昏死过去。
“都骗我!你们都骗我!”
周朔突然发疯一般拿起桌上的茶壶,猛地向地上砸去,瓷片迸溅,她也不停手。
尉迟曙呢?尉迟曙是真不知道,还是说也在骗自己!
她不敢细想,手中被瓷片划得鲜血淋漓,整个人直奔尉迟曙的帐篷。
“你手怎么了?我叫人给你包扎。”
周朔不说话,只是死死攥着尉迟曙的胳膊,指甲使劲陷进去,眼睛猩红,真像地狱而来的女鬼。
“周朔,你别吓我……”
“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
尉迟曙被她这话搞得不知所措,下意识想要安抚她,却被她一把打回去。
“告诉我!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
“什么事情你先说清楚,我知道的一定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从未见过周朔这样,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随后赶紧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表忠心。
“你是,我的,杀父仇人。”
“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
她说这话时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眼珠上的红血丝马上就要爆裂,看着十分可怖。
“你不知道?”
尉迟曙第一反应是惊讶,随后意识到什么,慌乱的去抓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果然,你们都在骗我。”
周朔怒极反笑,后退两步直视尉迟曙的眼睛,眼泪顺着眼眶一直流啊流,像是要把帐篷淹了。
“对不起,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的,你听我解释……”
尉迟曙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周朔一把推开,甩了一巴掌。
侧颊立马火辣辣的疼,她愣了两秒,才抬起头看周朔,眼里似乎有委屈,也有不甘心。
她顿了一顿,随后直接自顾自开口:
“族里为了避免外戚干政,一直有去母留子的习俗。我八岁那年,尉迟隗被选做下一任单于,与此同时,母亲被赐死了。”
说到这里,尉迟曙眼眶湿润了,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那样惨烈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
“他们就是一群蛮子!”
尉迟曙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拳头被攥得咯咯作响,小麦色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气得牙关打颤,
“他们先是冲进母亲的帐篷里,像是一条条种狗一样发泄着,最后一刀刺死了母亲,连死都不让她死个痛快。”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可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疮疤已经被掀起来,又怎么能那么快恢复。
“族里医生不愿救娘,当时我才八岁,我知道狄戎中原交界处有商人卖东西,我用我全部的积蓄去买草药,就希望能救娘活下来。”
“可是。”
她又顿住了,语气再次愤怒起来,几乎是冲上去抓住周朔的肩膀,厉声开口,
“我遇到了你爹!他竟然卖给我路边的野草!他若是说不救我都没那么怨恨他,可是他把我当傻子一样戏耍,你说他该不该死!”
周朔闻言也愣住了,她爹在她三岁就死了,在娘口中,爹明明是个诚实又憨厚的商人,是无意卷入权力斗争才死的,怎么会这样!
“你所言可当真?”
“句句当真!”
二人就这样对峙着,眼珠猩红,目眦欲裂,都像是索命恶鬼。
“我尉迟曙在此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善终!”
周朔见她如此坚定一时不知该如何,可转念一想,鬼神之事从来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何必太相信。
末了,周朔只是丢下一句话,转头就离开帐篷:
“你最好祈祷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看着茫茫草原,周朔心中一阵茫然,眼眶因为一直哭开始发酸,嗓子也开始疼了。
她既希望尉迟曙说的是真的,又不希望是真的。
如果是假的,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个君王和爱人?
如果是真的,自己又该怎么面对那个活在母亲口中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