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朔坐在茫茫荒原上,就这么呆坐着,直到太阳落了山,野狼开始嚎,她才想起自己的目的,魂不守舍的回了帐篷。
“你这孩子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她没有应,只是呆滞地坐在床边一杯又一杯的喝酒,知道脸上浮现出酡红,才转头看赵昭。
“我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又是一阵沉寂,她踉跄着扶着桌起身,酒瓶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所以,他就是个自私自利,见利忘义的人对不对!他做的腌臜事你全都知道对不对!”
“他是你爹!”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帐篷,周朔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伸手抚摸自己的嘴角。
新鲜的血液混合着手心的陈旧伤口,她木木地盯着自己手心,突然笑了。
“你知道,你全都知道!”
桌上的东西被一口气挥下去,栗黄色的桌面上沾满血渍,熏炉打翻,黑包着红的碳块骨碌碌滚出来。
“他是你爹!你宁愿相信你的杀父仇人,都不信我的话?!”
“我只信真相。”
周朔被她抓住衣领,低头朝赵昭看去,却见她凹陷的眼窝里盛满了怒火。
“真相?你怎么可以那么冷血!他可是你爹,你怎么可以那么说他!”
“爹……?”
她伸手一抹嘴角,低头看向暴怒的赵昭,低低笑起来。
“我说呢,一个打自己老婆孩子的爹,怎么会对外人好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赵昭又欲打她,却被攥住手腕,她的眼睛很红,根根血管马上就要爆裂。
“他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替他说话。”
……
“他是你爹,再怎么说也生你养你了,我不愿你恨他。”
“呵呵,养我……”
周朔点点头,蓦地松开赵昭,一低头捡起脚边的酒瓶,整个人差点倒下去。
“骗我……”
“都在骗我……”
她摇摇头,一掀门帘,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已经临近深秋,青绿色的茫茫草原变为土褐色,放眼望去,毫无生气。
尉迟曙扒开密密层层的荒草,才踉跄着找到周朔。
她左手拎着酒瓶,右手搭在膝盖上,大大咧咧坐在坟头上,往下一看——慈父周符之墓。
供桌上的贡品撒了一地,供桌也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供周朔搭脚用。
“你来了?”
周朔晃了晃脑袋,似乎醉的不轻,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十分慷慨地往旁边挪。
“坐啊。”
“不用了。”
尉迟曙忙不迭摆手拒绝,转了一圈最终决定坐在坟头旁边。
“你没事吧?”
“没事。”
她摇摇头,将手中酒瓶一扔,仰头靠在上面。
灰扑扑的泥土粘脏了她的裙子,她却浑然不觉,仰头望天。
“今天有星星耶。”
“嗯,今天天气不错。”
尉迟曙看着她这副样子愈发担心,又不敢刺激她,只能附和着她。
“对不起,今天冤枉你了。”
听见周朔这话她有些受宠若惊,反应过来随即摆手,
“你没事就好。”
“让你见笑了。”
周朔对着天空长舒一口气,似乎有些迷茫,突然开口,
“尉迟曙,我们都陪对方几年了?”
还没等她回答,又自己自顾自开口,
“我十二岁来的,今年都二十七了,十五年,真不短啊,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
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才听见尉迟曙略带沙哑的声音,“跟我回去吧。”
“你先走吧。”
“我和你娘都很担心你。”
“我想一个人静静。”
二人驴唇不对马嘴聊了一通,尉迟曙终于闭嘴了,靠在树干上,斜眼看她一眼。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可是让我陪陪你好吗,我怕你出事。”
周朔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望着鹰隼发呆。
她是中原人。
尉迟曙是她的杀父仇人。
她未来该何去何从?
是继续留在她身边装傻。
还是回到她的“故乡”中原?
她娘又该如何?
就算她可以留在东胡,她娘可以允许吗?
如果事情闹大了,她会不会背负上白眼狼的骂名。
周朔突然觉得好无助,自己活了二十七年,就被人骗了二十七年,自己还像个傻子一样信了二十七年。
“尉迟曙……”
她哑然开口,朝树干那摆摆手,示意她过来。
尉迟曙不敢耽误,赶紧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还没站稳,就被她抱了个满怀。
往日冷静处变不惊的小姑娘此时哭成了泪人,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身上,下巴搁在她肩头,粘腻的泪水滑进尉迟曙衣领。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慢慢拍着周朔的后背,等到抽噎声渐小才温声开口,
“我知道你委屈,我们先回去换衣服休息好不好?”
周朔没应声,只是缩在她的怀里,示意她抱自己走。
尉迟曙每一步走的都很稳,周朔静静窝在她怀里,耳廓贴在她胸膛,听着她的心跳莫名安心。
“好了,你先去沐浴,我叫下人给你煮姜汤。”
周朔情绪恢复的差不多了,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转身走到屏风后,“你不必如此小心,我又不是小孩子。”
屋内只剩下脱衣服窸窸窣窣声,突然,周朔开口了,
“你别走了,陪我说说话吧。”
尉迟曙转身动作一顿,随后搬来小板凳坐在屏风外面,二人就这样望着对方,谁都没开口。
“对不起,这件事我以为你知道的,我不应该隐瞒你……”
“没事。”
周朔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因为刚刚哭过,声音哑的很,
“其实这件事冷静下来想也没什么,是他自己作孽,怪不得你。”
她抬手拨弄着水波,玫瑰花瓣顺着水流漂到远处。
“你恨我吗?”
“你觉得呢?”
她不答反问,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尉迟曙心头一紧,
“周朔,对不起,那件事我真的当时只是意气用事,我知道你怨我,可我……”
“行了。”
周朔弹了弹手上水珠,从屏风后出来,低头看尉迟曙身上的衣服,捂嘴笑了笑,
“你衣服脏了,还弄破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心头也蒙上一层羞耻,赶紧拍拍衣服上的灰。
“再做一件就是。”
“我给你缝缝吧。”
二人同时开口,对视一眼,又低下头,“既然你要扔了,那便作罢。”
“我刚才瞎说的。”
尉迟曙赶紧拉住她的手,恨不得直接给她跪下,
“你不生我气了?”
“我什么时候生你气了?”
周朔哂笑两声,毫不留情地抽回自己的手,翻身上床坐着,
“脱了,我给你补补。”
尉迟曙一抖就把外衫脱了,像是只小狗一样,热切地爬上床,然后直勾勾盯着她。
“别傻盯着我了,你不拿针线我怎么缝?”
周朔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有些无奈,看着她巴巴跑到桌子旁,又巴巴地跑回来。
“还破的不小。”
她举起来看了看,拿起针线开始低头缝补,黄色的棉线在她指尖穿梭,最终缝出来……一只小狗?
“你这缝的是……黄鼠狼?”
“什么黄鼠狼?”
周朔一把把衣服丢回她怀里,似乎有些赌气,环着胸不愿和她说话,
“反正我绣技也不好,你丢了吧。”
“诶呦,是我眼神不好,你绣的东西我怎么能丢呢?”
她闻言抿了抿唇,眼眶似乎又红了,尉迟曙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忙帮她拭去泪水,“怎么又哭了?”
“从小到大都没人那么重视我,更别说我绣的东西了……”
尉迟曙闻言眼眶也红了,二人就因为一只小狗刺绣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
“我说我们俩是不是有病啊,怎么因为个刺绣哭那么久。”
尉迟曙听见她声音才恋恋不舍的从她怀里抬起头,二人对视一眼,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一双宽大又温热的手覆上周朔的腰,低头一看,上面还带着数不清的刀疤,不语,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转头再看,尉迟曙苦着一张脸,头发毛毛躁躁的,活像没人要的流浪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