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京城姑儿巷偏僻处,相思书斋。
郝掌柜身披大衣打着哈欠,轻挑秀眉盯着眼前戴围笠的少女,毫不客气将手里的东西推回去。
“这是什么,什么!我要的是当朝最年轻的国公爷——秦阙的本子!”
连鱼枝为难,郝掌柜所说的秦阙乃是本朝三品吏部尚书侍郎,父亲有国公爵位,母亲又是皇室公主,出身尊贵,当属御前权臣人物。
她刚到京城,不过一个芝麻小官家的庶女,连秦阙的半个影子都没见过,凭空去写,指定不伦不类,看话本的人都不傻,怎么会买账?
“掌柜的,要是能写出来,其他人早写了吧?你何必为难我呢,我上本写得还行,这本你收下拿去试卖可好?”
“你上一本乡野艳情是好,可再来一次便卖不出好价钱了,毕竟京城里的人喜欢高雅事物,你说你急挣钱,就按我说的想办法写秦国公!”
郝掌柜干脆一次性说个明白,款款起身来到墙前,唰地拉下一张榜单。
“此乃近三年京城话本叫卖前十名,你自己看看都是哪些。”
连鱼枝凑近去瞧,赫然看见前三话本:“《风流世子莺燕斋记》、《高贵公主后宫野录》、《奴与卿爷爱恨离》……”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以齐梁王的嫡子、茗真公主以及大理寺卿为本写出来的,只是朝代与姓名改了,倒让人无法追究真假。
“如今的人不大想看神仙怎么爱得死去活来,乡野淳人如何偷香艳情,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
郝掌柜用力敲了一下榜单,正声道:“这些才是永垂不朽的经典,每一个主人翁他们皆可在现实里找臆想的对象,你得往这上头使力写呀,挣的银子绝对够吃香喝辣一辈子!”
连鱼枝是想挣钱,却依旧不明白:“京城贵人众多,为何一定要写秦阙呀?”
“前三名写的是本朝最受瞩目的四者之三,还有一个无人能写,那便是秦国公,只要你能写出来,此榜有你灵笔书生一席之地!”
……
连鱼枝出了相思书斋,脑里回映着郝掌柜夸赞秦阙时那眉飞色舞的模样。
“秦阙年过二十,身居高位,他的气度与容貌是任何辞藻也难以形容的,简直是天仙下凡来恩惠我等凡胎肉眼,京城的女子上到八十,下到三岁,谁不沦陷。”
说得也太夸张了吧……
连鱼枝抿紧小嘴,挑了挑眉,“请问,这位秦国公性情如何?”
郝掌柜如痴如醉的神情一下垮了,悻悻坐了回去:“当年的秦小公爷鲜衣怒马,长街显尽风流,无人不说其如沐春风,公子无双……”
可多年前秦家忽遭政变,偌大的国公府死剩他一人,孤身颠沛流离。
直到三年前陇西大涝,秦阙冒死托人上谏治水良策才重新得到圣上重用。
后来平过冤假错案,治国安民上也颇有建树,声誉极佳,平步青云。
如今袭了生父爵位的秦国公性情也成了谜,有人说他依旧清风霁月,谈笑风生,有人说他深居简出,不近女色,离问道不远,也有人说他沉迷权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总之无法一睹其风采,说什么都是猜想罢了。
可这么一来,他整个人被蒙上了浓厚的神秘感,平头百姓没人有机会接触到,自然无法下笔写出一个“他”的故事来。
连鱼枝一边走,一边暗忖。
天之骄子一朝落魄,到底是用了怎样的手段重回巅峰,确实是让人有一探究竟的欲望。
这样的人物,若是能再写些爱恨情仇……她仿佛看见数之不尽的银子堆满在眼前,向她亲切招手!
但离开前,郝掌柜又幽幽提了一嘴:“其实关于秦国公,坊间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小传闻,说是当年见过他落魄的人,一个个死于非命,是不是太过凑巧了……”
郝掌柜语气压得很低,显得诡异无常。
连鱼枝却只是笑笑。
传闻大多空穴来风,就算是真的,自己与那秦阙无半点渊源,死于非命这种事八竿子也轮不到她,随后便把这段十分干脆地抛之脑后。
姑儿巷口拐角处停着一辆小马车,上头坐着一个个头儿与她差不多的丫鬟,看见连鱼枝便跳下马车奔过来。
“姑娘,你可出来了!咱们赶紧走吧,夫人说您一定要到神座前虔诚祈福,不能误了时辰。”
今日连家要到城外香火最盛的长源观祈福,日子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天气虽晴,但早春冷得人四肢麻痛。
柳儿的话更像一刀子寒风割在连鱼枝身上,她知道自己非去不可,闭上眼无奈叹息,点了点头。
“还有,夫人还交待了府中所有姑娘都得系上这专门表诚心的发带,她们是粉的,您的是这样的……”
柳儿扁嘴,拿出一根红色的绸带子,约有一指宽,是主母刘氏应了长源观的风俗要求如此,连鱼枝系在及腰的乌发中,一身半旧朴素的衣裙披风与它的艳色毫不相衬,她即使看不见,也觉得后脑一片烧着了似的。
只有出嫁在即的,系红色。
原本只是女眷出门的简单行程,却因为向来忙于公务的当家主人连星鸿也特地抽空前去,显得兴师动众。
一共前去的还有主母刘氏及两名妾室,子女七人,其中连鱼枝便排行老五,是唯一一个生母已不在的庶女。
她们是趁着府里收拾马车时偷溜出来的,若被发现,少不得主母刘氏一顿责罚。
所幸此次行程繁琐,连府清点出发时,连鱼枝恰恰回到,在主母刘氏手下严妈妈的白眼里,假装从侧门里出来上马车。
进去就见四姐连夏月和六妹连冬月已经坐在里面了,摸着发上的粉绸带子,一脸戏谑地望着她。
连夏月道:“五妹妹是好事将近,天天晚上做好梦了吧,所以才来得那么迟。”
连鱼枝就坐于最靠外且门缝漏风的位子,一副逆来顺受的小模样,细声说道:“四姐姐别笑话我了。”
尚有一段路途,那两人对着她头上所系的红绸带子窃窃私语,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连鱼枝索性背过身子闭目养神,心里继续打着小算盘。
如今家中逼迫自己出嫁在即,得想个法子出逃,而行动的前提是有足够生活和治病的银子。
做女红来钱太慢,唯有靠师傅薄授的写本手艺。
她的师傅祝小翩是生母挚友,二人当年在戏园中相互扶持,但祝小翩后患喘症多年,发作时十分要命,让人心头担忧。
连鱼枝小心翼翼从细白的脖颈上掏出一块如意坠子,用它与手腕上的银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感受到生母来自天边的无形温柔。
思念情起,她红了眼眶,坚定逃离连家的念头。
她一定要成功脱身,然后带师傅和柳儿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