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的深夜,黑暗笼罩密林分不清树与路。
幽幽两盏灯笼迎风未灭。
马蹄哒哒慢行,马车顶翘角悬挂的铜铃发出若有若无的清脆,声音忽然止于重重土堆之间,仿佛有亡灵捂住了它的轻吟。
几十座无主孤坟在月辉撒下之地显露凄凉,秦阙走到唯一题了字的朽木牌前,上面依稀能看清——李久惜之墓。
许牧说道:“前遂州知府李大人府上九十一口,上至六旬老者,下至八岁孩童,无一幸免,全部在此。”
秦阙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被夜风吹落,一缕贴在额边摇曳,“不是只判了李久惜死刑,为何全死了?”
李久惜乃前遂州知府,四年前淮南地区大旱,朝廷要临近几个州府开仓调粮过去赈灾,遂州便是其中一个。
但紧邻遂州的西州在一年前爆发瘟疫,西州知府为保其他城州不受感染而自封城门,等待朝廷支援。
坏就坏在天公暴雨,一降半月,押送官兵玩忽职守,使得所有物资受潮发霉,并欺上瞒下将责任尽数推去西州交接官员身上。
西州城太小,并没有设置朝廷储备粮食的大仓,西州知府作为一城父母官,冒死请求遂州知府李久惜开仓借粮。
朝廷粮仓没有旨意不得擅自开启,一开便是连坐死罪,而朝廷两年查一次粮仓情况,李久惜顾念同僚情分,也怜悯西州百姓,便私开运粮,计划在朝堂盘查前想别的法子补充石数。
可惜两年未到,淮南旱情,土地颗粒无收,朝廷一声令下要遂州开仓,到底是纸包不住火,李久惜因此被革职查办。
许牧道:“朝廷顾念李大人一生为民,只要他一人承担,妻小没有追究,可是他们还是无缘无故死光了,被人埋尸此地,府邸烧得一干二净。”
秦阙眯了眯眼,目光凌厉:“这个李久惜当年在京任职,与我父亲是交情不浅,国公府出事后他火速自请调去遂州,不过两年就全成白骨了……”
他察看四面,这片山林离京城一日的路程,由于是在山背凹处,位置太过偏僻,阴风森森,风水差强人意,故而鲜有人至。
“查到是什么人将他们埋于此地的?”
许牧回道:“这片山地是被一个叫莫开竹的商人买下的,但据消息,此人极可能是名义上的权属人,实际背后之人才是正主,莫开竹不居京城,目前对他的行踪尚未有消息。”
“继续查,从这个人身上再找线索!一定要查明李久惜与当年案件的关系,知不知情!”
许牧正声应是,也惋惜道:“李大人虽有罪,但家眷可能是被有心之人害了,可惜没一个活下来,而这个帮他们收尸的莫开竹也未曾替去伸冤。”
“伸不伸的,含冤的人在意,谁会在意。”秦阙轻笑,笑意中含有决绝与冷漠:“凡事总得留得青山在,命没了,什么都是空谈。”
傲慢的语气说着事不关己的话语,许牧与姜生对视一眼,二人面上有一丝难过。
六年前,前太子统管大军,于西历城密谋造反,三皇子协之。
圣上御驾平反,岂料本该在京辅政的老国公出现西历城内,划为谋逆党羽,当场处死。
国公府被抄,老国公夫妇丧命,天下无人敢为其说一句话。
侥幸活着的秦阙流浪四方时,京城中也无人记起这位曾经出身高贵、风光无限的秦小公爷,好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这世道就是如此,权势富贵没了,也就没了,性命没了,那也更是什么都没了。
直至秦阙治水有功入京,再次出现世人面前时,已经隔了三个年头。
在虚伪张扬,纸醉金迷的繁华京都好似有种不可名状的魔力。
秦阙回京至今又过三个春秋,竟给人产生久远的错觉,仿佛那些美好的、不堪的过去是属于飘飘渺渺的梦境,而如今御前当红的秦阙才是真实的。
只有真正经历的人会把清醒刻进骨子里,区区六年时间,不该忘记的,丝毫抹不去,过往与如今无法割裂。
离去前,秦阙回首望向那片坟地,若有深思。
仰望苍天,黎明未来的时刻,它的死寂笼罩成黑压压混沌,锁死万象生机,只有他眸中凌光不灭。
……
秦国公府,前院门口的灯笼照出缩在墙角的小小一团身影。
连鱼枝扶墙猛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吐了多久,已经吐到眼泪直流,腿肚子打颤,甚至错过了晚膳。
她喘着气,抹掉眼泪:“连鱼枝啊连鱼枝,你已经挺过两次了,明日再忍一个时辰,就结束了。”
这三次沏茶,其实是个很冒险的决定,会去她半条命。
她很怕虫子。
小时候连理枝她们捉弄她,命下人捉了满满一榻藏在被子底下,而她毫不知情地躺进去,惊吓过度,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把小命交待了。
她连着两日什么都吃不下,整个人显得呆呆的。
白天的时候刘伯出现过,吓得她以为第三次的时辰到了。
哪知刘伯只叫她赶紧去给秦阙收拾一下卧房,然后去晒书。
她强打起精神,进了思寻院隔壁的院子——知柳院。
这是秦阙的私人卧房所在,院内风格与书房那边的截然不同,书房因要有偶尔接待外客的用途,装饰阔气典丽,而知柏院却萧条一片,无花无草,只有石亭边的一棵柳树有点春季的生机。
卧房内的里间和外间由屏风与珠帘分隔,一眼望去没有摆设古董花瓶,唯一的瓷器是摆在半月案上的一个茶壶,看起来有点眼熟。
秦阙用的床榻桌椅十分精致,衣柜满满,全是布料上乘的货色,满雕匣子里没有金银首饰,好几枚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玉佩,最惹眼的便是那一枚无事牌,羊脂白上面沁了蜜黄,像一口糖似的。
最最让连鱼枝心动的是旁边有一大叠银票,摸了下厚度,默算至少五万两,心脏砰砰跳起来,心说她的本子如果写成功了,挣的应该有这个数。
盼头又升高了!
恋恋不舍把银票放回去,她开始找银镯子,却是没有。
失望之余,连鱼枝摸到了浴房所在,忐忑推开,以为里头和思寻院那边会一样,结果十分意外。
这间浴房的空间并没有那么大,更没有水潭,只有一套精雕的大浴桶与木衣架,墙上干干净净的,在大户人家中如此简洁,有些平平无奇。
连鱼枝一边收拾,一边观察。
原以为在书房找不到银镯,会不会秦阙是将它收在这里,可她翻遍了所有的柜子和匣子,连秦阙的床底下也寻过,依旧一无所获。
“就一个不起眼的银镯,他还能放哪去啊?”
她随手拿起案前的那个茶壶,发现比较沉,而且和刘伯沏茶的那个一模一样,心里涌起厌恶,只是打开瞄了眼,里头没有存放银镯的可能,又放回去,可下一刻她急忙重新打开壶盖查看,伸手探进去拨弄几下,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
天空日头正烈,再不去晒书会来不及,她只好先过书房去,足足忙活了一个时辰堪堪搬出了两个书架上的书册,铺满了院子,也累瘫了。
如此费体力的活,对于吐得厉害又没怎么进食的她来说,干得精疲力尽,心里忍不住又开始痛骂秦某人。
时辰一到,她像上坟般迈着沉重的脚步去前院。
一进门,等着她的竟然是碧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