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阙回到国公府时,打更刚过三下。
经过通往知柳院的路上,发现有个小身影在墙根边吐个不停。
秦阙眼神极佳,一下认出是谁,戏谑说道:“那么惨?”
连鱼枝喘着气回过头,脸色白得在这样的深夜里足够吓人。
后面跟着的姜生见状便想撵人:“什么鬼样子,快滚回去前院待着!”
连鱼枝有气无力,默默挪开脚步要走。
不料,秦阙说道:“你跟我回去,今晚守夜。”
连鱼枝猛地抬头,快哭出来似的,点点头。
姜生一听不用自己守夜,先是想出言反对,可不能忤逆主子,便没出声。
深夜的宅园内寂静得只有风声,连鱼枝跟在秦阙身后,缩在他长长的影子下,听着他缓声说出的话语。
“可识字?”
“……小的并不识的。”
丫鬟该有符合丫鬟的特点,大多数目不识丁,另外把自己所会之事隐藏起来,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活计。
以前嫡母刘氏知她会读会写,经常罚她彻夜抄经,一抄抄十百遍的,然后当成自己的‘诚心’焚烧献给神明。
她弱声应着,额头上渐渐布满细细的汗珠,感觉头又沉又痛的,视线也模糊起来,不小心一个踉跄往前扑。
走在前头的秦阙忽感后背来了一股冲击,目光一厉,迅如闪电般抽出身上隐藏的匕首,和下一瞬,少女已经瘫软了身子。
他一怔,强健有力的臂膀稳稳接住了她。
暗处的许牧立刻将暗卫叫退,上前查看,道:“主子,这……”
居然是虚惊一场!
秦阙看着臂弯中的人,她小脸苍白,秀眉紧锁,细细软软的刘海被冷汗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白日里淡粉儿的唇瓣眼下只有隐隐的紫黑,又娇又瘦的身躯软若无骨,因过度折腾而不省人事。
病色袭入,似是中毒,宛如破碎。
他此刻眉头一拧,抿紧双唇,后道:“‘沏茶’没那么严重的后果,找老刘头过来回话!”
“属下这就去!”许牧见秦阙生怒,脚下着火一般跑了。
姜生过来要接手,“主子,把人给我吧!”
可秦阙竟直接将她拦腰抱起,说道:“先回知柳院!”
秦阙将人拎进了卧房,姜生去烧水。
不多时,小厨房灯火亮起,忙进忙出。
姜生端水进来,见连鱼枝被安置在铺了珊瑚绒的贵妃椅上,那是主子平日小憩看书的地方,盖的是他为主子刚晒过的锦被,顿时面容闪过一抹讶异。
秦阙此时坐在贵妃椅边沿看她,烛火映在眼眸,明明是烈焰的影子,却让人寒骨心惊。
刘伯赶过来,看见连鱼枝中毒的特征,吸了口冷气,上前把脉。
“是‘沏茶’时中了点小毒,不致命,缓一缓便好。国公爷……”
秦阙冷声道:“先把解毒配上来,再解释。”
刘伯赶紧拿出一颗黑丸子,放入小碗里化成黑乎乎的水,“三清解毒丸,人昏迷了,化水更好喂进去。”
姜生去接碗,被秦阙先端走了。
姜生空手愣了愣,意识到养尊处优的主子不单把人抱回来,还要亲自照料。
“为何会这样?”秦阙玉一般的指头拿着小勺子搅拌药水,等待解释。
“这……”事情陡然变化,刘伯也不知从何说起之前发生的事,明明离开的时候小丫头除了脸色差点,并无异常。
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刘伯当时因府中采买要事走开,确实让碧螺代为‘沏茶’。
“老夫已将所有打点清楚,不论小鱼挑的是哪一坛皆无半点中毒的可能,除非……国公爷,事情若查清了还请你自己出手吧,老夫当初入府时便说了杀虐之事不便参与……”
刘伯话未尽,躺着的连鱼枝咳了几声醒过来,对上秦阙冷冽且探究的目光,加之背逆烛光,他本就高大的身躯显得如大山似的,压迫人差点喘不过气。
连鱼枝红了眼梢,眶中有泪,像雨天误跌出巢外的雏燕,弱小狼狈。
秦阙手上搅动药水的动作顿下,声色依旧偏冷:“说吧,发生了什么?”
喉咙里的肿胀灼热袭人,连鱼枝略带哭腔,强忍不适说出话来:“……国公爷,是碧螺……沏茶下五种……”
她结结巴巴的吐出几个字,在场的都是明白人,前因后果呼之欲出,只是谁也没说话。
这气氛让连鱼枝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但她静待秦阙的反应。
知柳院从来没有出现大量下人同时进入的情形,今晚尤为特殊,甚至将总管、东西北三院一等女使叫了个齐。
院内高举火把,每个人的神色都照得清清楚楚。
外头露天,不像屋里烧着地龙暖和,秦阙身穿新制白色裘衣,抱着手炉落座于廊檐下的太师椅上,淡漠地环视一圈人群,他们一如既往的,没一个敢抬头。
许牧丢了一包东西下地,瓷器清脆的摔裂声震住人心,包布散开正是前院屋里‘沏茶’的茶具和小坛子,它们不是完整的,早被砸成碎片。
与一众人绷紧的状态不同,秦阙斯斯文文玩着自己的手指头,说道:“这么晚把你们都叫过来,是想着上回人那么齐的时候是我刚回京之时,一晃三年过去了,我与你们中好些人怕是几个月也见不到一面,这便召集你们过来,好好瞧清楚我的模样,省得以为这国公府是无主之地,忘了刚入府时我立下的死规。”
他幽幽看向一人,笑道:“是不是呢,碧螺?”
碧螺忽然被点名,慌忙跪地,脑子里一团乱不知能说什么:“国公爷……奴婢……奴婢……”
“碧螺,你入府三年,我给你一等女使的身份,命你打点东院一切,可是有什么待你不好的地方?”
“没……没有……国公爷待奴婢不薄……”碧螺哆哆嗦嗦回话。
在秦国公府当差,一等女使待遇优厚,月例高于其他府邸的不说,衣食住行几乎媲美芝麻小官家小姐,满京城打灯笼找不出第二家。
但一旦犯错,被抬出秦国公府的方式,也是满京城打灯笼找不出第二家的,那时候已经是不会喘气的尸体。
秦阙叹息:“既然我待你不薄,想必是个合格的主君……”
忽然他面布风云,厉声质问:“那是谁给你的狗胆做这国公府的主,动我院里的人?”
所有人被这惊雷一般的气势折了双膝,通通跪地。
而碧螺全身血液仿佛被抽干,抖得堪比那秋瑟的落叶,极力找回语言能力想辩解,可还能辩解什么,小鱼确实是喝了那种茶一个时辰,只不过为什么当时没有毒发,而是拖到眼下,被主君发现继而为她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