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假冒太子的女人要被砍头了!”
“真是大快人心!”
燕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人们奔走相告着这一消息。
被囚车押往刑场的燕云熙半垂着眼,听着沿街的谩骂,挨着肮脏发臭的打砸,漆黑的瞳孔空洞沉寂。
她不是没想到过今天这样的结局,却不曾料到,就连“燕云熙”这个似乎唯一属于她的姓名,也最终被落在卷宗上的“蠢女人”所替代。
她一无所有地来,也一无所有地走。
只留下卷宗上那段记录:
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的蠢女人,仗着自己跟当今太子有几分相像,就恶从胆边生,在太子独自前往泰元寺为受灾百姓祈福时,谋害太子,取而代之。
如今事情败露,终将身首异处!
“该死的恶婆娘!竟敢谋害太子殿下,就该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咒骂带着石子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破了她的头,划破了她的脸,却叫她死水一般的眼睛里染上了笑意,无声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那一张张憎恶的脸,鲜明深刻,恨不能将她亲手了结。
在过去的二十一年里,他们也曾如此鲜明深刻地爱戴崇敬着她。
今后,他们连这憎恶也不会有,转眼就会将这事抛在脑后,一头扎进自己的生活里。
倒也怪不得他们善变。
连她的生母都抛弃了她,又怎好去希冀不明真相的黎民会对她有所挂念?
跪在行刑台上,燕云熙敛下了眼,唇角却勾起了一个愉悦的幅度。
虽不是个好的生辰礼,却也算得是解脱。
雪亮的刀光在四溅的鲜血中闪过,混进飘飘扬扬的细雪里没了踪影。
“今儿个酷暑的天儿,怎还飘起了雪?”
“怪冷的慌。”
窸窣的人声随风飘进屋里,惊醒了伏在矮几上的人。
“吱呀”一声门响,带着冷风灌进来,叫矮几上的人一个哆嗦,睁开了迷蒙的眼。
不等她眼中朦胧的雾气散去,一道尖细的声音就抢先一步刺进了她耳朵里,“哎哟,我的太子爷诶!您今儿个儿可不能醉在书房里哟!这大喜的日子,怎好叫太子妃娘娘独守空房啊?”
“这回头,您也不好跟陛下、娘娘,还有林尚书他们交代呀!”
盯着一侧熟悉的摆件看了片刻,在内侍的话音落下之后,燕云熙的心也沉沉地坠了下去。
她还活着。
她竟然还活着!
燕云熙一双漆黑的眸子,忽地就染了红。大红的袍袖贴着桌面一扫,将所有的东西都摔砸了出去。
“滚!”
燕云熙哑着喉咙,困兽般低声咆哮,“给我滚!”
内侍抄着手战战兢兢,抖着嗓子提醒,“殿下,娘娘还在……”
“滚出去!”
燕云熙抄起滚落脚边的折子就掷了出去。
内侍没敢躲,但折子却擦着他脑袋,砸翻了他身后的青花瓷瓶。
稀里哗啦的脆响落了满地,将门外透进来的声音衬得越发凌厉,“堂堂一国太子,跟个泼皮一样在这儿耍酒疯。本宫可是这么教导你的?”
燕云熙呼吸一滞,像是严冬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叫她骨头缝儿里都泛着冷。
“问皇后娘娘安。”
内侍的声音像敲冰的小锤一样,敲掉了塞进她骨头缝儿里的冰碴儿,让她终于又感知到了自己僵硬的四肢。
燕云熙呆呆地看着站在门口的皇后——那不再年轻的脸上,凝着万年不变的寒霜。
哪怕在为了保全她的母族和地位,要求自己连姓名都舍弃,一无所有地去死的时候,她也从未变过脸色。
燕云熙的眼里忽然就起了雾,僵直的身子软下去,猫儿般慵懒地伏在矮几上,痴痴地望着仍旧站在门口的皇后,“母后,儿臣好累啊。”
“一点儿苦一点儿累就任性妄为,哪儿有半点太子的样子?”
冷厉的声音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仪,“你对得起本宫这么多年对你的付出吗?”
一成不变的数落,一成不变的付出……
明明她也会笑着抚摸小无忧的发顶,会关心小无忧冷不冷、饿不饿,今天有没有不开心。
为什么同样是她的女儿,她却连走进这杂乱的屋子里跟自己说话都不肯呢?
燕云熙弯起双眸,透过蒙蒙雾气,看着站在远处的妇人,唇角轻缓地上挑。
还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对这个让自己去死都冷着脸的女人。
谁又还值得自己期待,谁又稀罕自己的期待呢?
燕云熙扶着矮几,笑得浑身颤抖,笑得泪花渗出了眼角,站在门口的人却全然看不见,只是不满于自己的训诫得不到半点回应。
“本宫在跟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母后的教诲让儿臣羞愧万分。”
撑着矮几坐直了身体,燕云熙止了笑,弯着眉眼,顺从地半垂下了脑袋,“是儿臣辜负了母后的栽培,儿臣日后不会了。”
皇后眉毛一缩,盯着燕云熙看了一会儿,见她确实跟往常的顺从没有什么不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知道就好。一切本宫都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不要让人久等。”
“是。”
燕云熙乖顺地应下,一颗心终于是彻底地落进了无底深渊。
是啊,都安排好了,从她被扮作男儿,被立为太子,被赐婚娶妻,到背负一切罪责去死。
既然都让她死了,又为什么让她回来?
回到这令人憎恶的地方,回到这令人恶心的一夜!
她到死都记得这一夜。
就着她的手饮下合卺酒的女子,在意识模糊间,还在担忧自己的紧张不安,会惹了她不高兴,殊不知床笫间的新郎早已换了人。
她却还要忍着恶心,在屋内旁观整夜!
就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就为了证明当今太子不好女色非有隐秘,就为了给自己一个值得活下去的利用价值。
真是叫人恶心坏了。
燕云熙眼角染着红,高高勾着唇角,站在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门前,却迟迟没有伸手推开那扇门。
“殿下,时候不早了。”
内侍在她身后催了一句。
“让所有人退出去。”
燕云熙掐断他的话,下垂的眉眼如刀般锋锐,“别让孤知道你们在院子里留着人。”
“娘娘那边……”
“用不着你去解释。”
燕云熙打断他,含着笑的声音又低又柔,“你也不想‘太子被人当面戴了绿帽’这种事,弄得人尽皆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