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隶等了半刻,才听见燕云熙开口免了他的礼。
“坐吧。”
行事依旧随意,语气却透着疏离。
不同于以往的态度让司隶愣了一下,抿唇沉思片刻,直截了当地问了,“殿下似有所不快,可是隶何处做得不妥?”
燕云熙敛了眼,让人看座上茶,尽量答得如常,“子邑并无不妥之处,只是孤想到渝州、漠洲两地天灾并人祸,有些心下烦闷罢了。”
又是这样。
司隶垂眼落了座,盖下满心凄凄。
她总是不愿与自己交心,总拿着国事推脱。
“渝州的情况最糟。”
说起国事,司隶正了神色,“大雨下了两月有余,渝淮河水涨,渝州大坝决堤,从渝州往下到入海的淮州,沿途多有遭灾。”
燕云熙认真听着,哪怕她早已知晓具体情况。
正如上一世一样,从渝州往下渝淮河途径的六城都受了灾,其中以离渝州最近的梡州受灾最为严重。
好在梡州因以案板闻名,遍植林木,抵挡住了渝州大坝决堤后最汹涌的一波渝淮河水,让下游受灾相对较轻。
但也因这些林木被洪水冲折,梡州治下有三个县被夷为平地,无一人生还。
南洲洲主早已着手灾情救助,奈何水匪趁火打劫,南洲又多武林门派不好调度,商贾贵族盘根错节,自渝淮河水涨就准备着的多项措施推行不畅。如今六城受灾,不得不上报请援。
漠洲的情况稍好,大旱虽然严重,但北域域主遣了军队强行将当地民众迁往周边,只是庄稼颗粒无收,北域军粮吃紧,狄人趁机在边境徘徊,恐有战事。
北域流民暴动,也有狄人在其中运作,一个不注意可能就会引发大战。
照旧等司隶将情况说完,燕云熙才问,“左相大人有何打算?”
“祖父的意思是,殿下身为储君,不可轻易涉险,代陛下前往泰元寺为受灾百姓祈福消灾,其余的事,由臣与其他大人去办即可。”
司隶答着,习惯性地询问她的意见,“殿下可有何打算?”
前世她是怎么答的?
燕云熙想着,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她好像很不满这安排,一心想要到灾区去,并提出了开运河的提议。
她是想南下渝州,趁乱敲南洲贵族商贾一笔,用于缓解北域粮草吃紧的问题。
可最后前往南洲的,却是司隶。
燕云贺在处理完北域大旱之事后,南下收尾时,司隶已经处理好了渝州水患、瘟疫等事。
他从南洲带回了多少好处,燕云熙并不知晓,但从那时起,她那谨慎的外祖父,竟然有了公然跟皇帝叫板的底气。
也正是因为有了底气,后来她身份暴露,他们才能用那样荒谬的借口,将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
想起从前,燕云熙阴沉了眼,却是笑着应了司隶的话,“这既能立功,又能拉拢民心的好事,二哥应该不会轻易放过吧?”
从燕云熙身上收回眼,司隶点了头,“祖父的意思是,让我南下,让贺王北上。”
“单一个你,如何能压得住南洲那些贵族?”
燕云熙突然的贬低,让司隶暗了眼,眼底划过疑惑。
她在自己面前行事虽会随意几分,但从不会说这样的话,哪怕是以朋友玩笑的口吻。
会是更进一步的契机吗?
司隶心乱了几分,垂睫遮了眼中情绪,“殿下是有别的打算?”
“大哥近来不是很闲?让他北上漠洲,你随二哥南下。”
燕云熙说着,顿了顿,忽地想起林之归,指尖在桌面轻敲,终还是提出了运河的事,“运河若能成,此后许多年里,朝廷都不必再为南洲水患和北域干旱的问题头疼。”
“你此去南洲,一是可制衡二哥,二是可趁机打压南洲贵族商贾势力。若能从他们的口袋里掏出一星半点,运河开凿的费用,以及北域粮草的问题,甚至水患后重建民居、大坝的费用,都能得以解决。”
听了她的打算,司隶点头表示赞同,却也提出了问题,“北域凶蛮野寇众多,大殿下不善刀剑拳脚,恐怕陛下不会同意。”
“这点小事,左相大人应该能够处理。”
什么“陛下不会同意”,不过是司崇礼和燕云贺不会愿意燕云扉抢功罢了。
“北域兵权甚重,能有机会跟北域域主搭上关系,二哥应该不会放弃。”
燕云熙捻着指尖,唇边挂着笑,“至于南洲,大家世族众多,司家虽然也是鼎盛之家,但你本人没有实职,只有个太子伴读的虚职,总需要个主事的。你说,这主事之职,最后会落在谁的身上?”
燕云贺自然是想两手都抓。
比起让司家占这个好处,皇帝必然更偏向于自己儿子。
“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祖父的。”
司隶应下了这件事,目光落在燕云熙身上却有些复杂。
她真的变了。
从前,她同自己虽只谈国事,但都是直言快语,像今日这般算计他,还是头一回。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
她不愿再受司家的管控,开始有了自己的打算。
司隶心中暗叹一声,起身行至书桌前,在燕云熙探究的目光里同她对视,一字一句,缓慢认真,“子煦,不论你信与否,我的立场从来没有改变。”
深吸一口气,司隶退后了一步,在她复杂打量里弯了腰,一揖到地,“臣,司隶,愿誓死追随殿下。”
盯着弯下了腰表忠诚的人,燕云熙紧了指尖,定定看了片刻,忽地嗤笑一声,瞧着那认真的人,眼里带了讥诮不屑。
说什么“誓死追随”,最终赴死的,还不是只有她一个?
他们连来送自己最后一程都不愿。
暗沉的眼里阴鸷一片,燕云熙笑了片刻,才似玩笑般地开口,“子邑这么认真做什么?搞得孤都紧张了。除却君臣,你我还是表兄弟,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谨。”
听着她暗嘲着装傻糊弄,司隶暗了眼,薄唇抿成一线,却最终只能揖手称是。
送走了司隶,燕云熙盯着书房门坐了片刻,心中烦闷更甚,甩袖起身,“回宫。”
甄有福诺诺跟上。
到了寝宫前,却见本该在林之归身边伺候的人都被撵到了外面,燕云熙的脸色更差,阴沉了眼,大步朝着寝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