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祠堂的内厅中，灵光灯的照明昏暗微弱，一半的空间都在灯光未及的阴影之中。周熙柔的人藏在阴影之中，轻轻地咳嗽着，每咳嗽一声，都会有一丝血污染在他手中的锦鲤丝帕上。
“好歹让我撑到今天结束……”周熙柔闭上眼睛，缓缓调息着体内虚弱的内力。这些若断若续的气脉没精打采地在他烂蛛网般的奇经八脉中游走，勉力维持着他的生机。
他的身体犹如一栋大火焚烧过的危楼，风一吹就会倒塌。哪怕无风吹动，它都会在某一日的清晨，无声无息地垮掉。
周熙柔感到，这一天，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天，是他布局的终章，这一天，也是武丘冬雪将至的时日。等到盛宴结束，大雪会埋葬一切。而他，也将在风花雪月中，与这个繁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世界告别。
这将是他最好的终章。
“叔伯高祖，当年的你骗过了所有人，不但私藏了连城的宝藏，还成了云梦的英雄。这个秘密，你连自己的后代都不告诉，却偏偏要送来的周家祠堂。名门望族的身份，对你而言，竟然高过富可敌国的财富。你何尝不是个痴人。”
周熙柔缓缓从阴影中走出，走到祠堂中供奉的一具造型奇异的判官笔前。
“人人都以为你是点穴高手，但是谁又能知道，你是六百年前武丘最有才华的画家……”周熙柔抚摸着判官笔的笔身，“……你附在笔上的灵气，只有我才能感受到。也许，这就是你把这把判官笔送进祠堂的原因，发现你秘密的，必须是另一个天才。你的宝藏，只能留给你的知音……”
周熙柔双手捧起判官笔，将它抱在怀里，笔上眼睛感受着笔上流动的那一丝如泣如诉的灵气脉动，仿佛在听一首若隐若现的歌谣。
这十几年的黑暗岁月，周熙柔就靠这灵脉的振奋吊住了风中残烛般的生命。
随着灵脉的波动，一股隐隐的血腥味在笔上泛出。周熙柔沉静地吸入这股血腥味，陶醉地晃动着头颅。
“叔伯高祖，今天，请您与我一起见证周家的灭亡。”周熙柔缓缓将判官笔揣入怀中，用内衣牢牢裹住。
“大少爷，那位先生要见你。”周家祠堂门外，传来周二的声音。
“领他去香坡园，我在那里见他。”周熙柔开口道。
“大少爷，他说画也画完了。”周三的声音传来。
“哦？”周熙柔微微一笑，“那很好，你们两个抬着画好的屏风和他一起去香坡园，按照他的要求，把屏风摆到大戏台上。”
“是，大少爷。”周二，周三齐声说道。
周二和周三本是兄弟俩，乃是道上新晋的摘星儿，与楚州八寨有血海深仇，他们愿意做周熙柔死卫的交换条件，就是要楚州八寨主的人头。这件事，周熙柔已经办妥了，虽然并非他出的手，但是当他结交了“那位先生”的时候，楚州八寨的命运已经注定。
此时的周二和周三，是他最忠心的手下。
周熙柔揣着判官笔，缓缓走出周家祠堂，穿过祠堂所在的庭院，进入了种满桂花树的香坡园。此时的周家家丁和丫头们正在说说笑笑地搬着炭火炉到园中，安放在大戏台周围。
今日周家满门云集，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娇生惯养，他们受不了雪后初晴的寒冷空气，必须以暖炉傍身，炭火炉中的炭就是用来供应暖炉的。
周二和周三已经抬着一座刚刚画好的八扇大屏风上了戏台。在一位衣冠楚楚的夜神族男子指点下安放在戏台的背景位置。
这位夜神族男子穿着笔挺的休闲套装，漆黑的长裤，踩着亮晶晶的皮靴，带着宽沿礼帽，手里握着带着骷髅头的手杖，金色的长发在他的背后打了个马尾辫，犹如金色的雉鸡翎。
感受到周熙柔的注视，这位男子转过身来，轻轻举起他的礼帽，向他脱帽致敬。
周熙柔微笑着点头致意，扑面的晨风中，忽然有了一丝血味，让他精神一振。
周家的总管家周有福快步从香坡园外走进来，向他低头拱手：“大少爷，周大小姐已经提前回来了。”
“哦？”周熙柔微微皱眉，“这么早？接她的人呢？”
“还没出发，因为不到时候。周大小姐穿着您送的衣服，一个人跑回来了。”周有福说到这里，凑到周熙柔耳边，“她坚持一定要现在见您。”
“她在想什么？”周熙柔叹了口气，“把桂坡馆的客厅腾出来，我在那里见她。”
“是，大少爷。”周有福转头要走，被周熙柔叫住，“让周全去张罗，你到正门去迎周重江周太老爷，他听说了杜先生要来，肯定第一个到。”
“是，大少爷。”周有福立刻转身去找二管家周全。
安排好一切后，周熙柔深吸一口气，摸了摸怀里，深吸一口气，双手拢了拢头发，整理了一下仪容，用力提起下巴，昂起胸膛，以雍容典雅的步伐朝着桂坡馆走去。
他走路的速度比常人要慢得多。在外出的时候，他都不选择走路，而是愿意坐在小轿中代步。因为身体的病症，他每走一步花的力气都比常人要大得多。
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已经不能靠小轿代步能够平复，他必须尽快见一见这位早到的堂姐。
桂坡馆的客厅内，妙瑜穿着周熙柔特意为她送来的女性套装，带着八角宽檐帽，正在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厅内墙壁上挂的一幅青绿山水图卷。
“堂姐，那么喜欢李公的奇山渔隐图？”周熙柔的语音透出他许久未曾有过的稚气。
“调皮。”妙瑜的脸上露出又无奈又疼爱的表情，“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李公的画，看着无味。只是，这可不是李公的青绿山水。这是你仿的画，清刚，清淡，清秀，清雅，高格独标，空一切色相。你把李公的画怎样了？”
“烤了羊羔子肉。”周熙柔微微一笑。
“恃才放旷，恣肆忘形。”妙瑜闭上眼睛，柔声说。
“熙瑜，你可知我等你这句评语，等了多少年？”周熙柔感到自己的心跳都温柔了起来，空气中有了清新甜美的味道，不知道是厅内的檀香还是自己的心情。
他呼吸不稳地坐到了妙瑜的身边。刚一坐下，他的手就被妙瑜一把抓住。
“别！”他想要挣扎，却被妙瑜一根银针定住，全身动弹不得。
妙瑜全身心地听脉，歪头看着他的脸。周熙柔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如中魔咒，脑子涌起的，全是童年温馨的回忆。
“原来，我的人生也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好年华。”周熙柔望着妙瑜渐渐变色的面容，嘴角微微上扬。
红丝缓缓涌上妙瑜的眼睛，亮晶晶的泪水盈满了她眼眶。他仿佛听到了堂姐心碎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妙瑜的声音已经沙哑。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周熙柔发现自己的嗓音也已经哑了。
两人静静凝望彼此，闭嘴不言，空气中传递着一阵阵拼命压抑的絮动，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崩坏的边缘。
